前朝太监刘芳半梦半醒,努力回忆,慢慢想起了刚才的情景。
他记得一个看守打开仓门,提着一篮饭菜、一壶酒进来,对他说:“刘芳,好酒好菜,好好享用吧。吃饱喝足就上路了。”说完关上仓门,走了。
在这地狱般恐怖的地方,这篮饭菜、这壶酒显得那么虚幻,像是个梦,但刘芳知道,它们是真实的,因为他就要死了。他早就相信自己会死在这里,只是没想到等了这么久。
既然死是真的,断头饭、断头酒当然是真的。
可是,三日前汪德贤太监的突然来访是梦还是真的呢?
一定是梦,因为汪德贤八年前已因醉酒不慎失足跌入太液池溺水而亡。
倘若不是梦,就是自己活见鬼。
他懒得再管那么多,他只是一个前朝太监、一个当朝死囚。世间事值得他关心的,就只剩下这篮饭菜和这壶酒了。何必想那么多?
刘芳放开肚皮,大吃大喝,直至酒足饭饱。
两个刽子手来拖他走。
刘芳闭上眼睛,放软身子,任由他们摆布。马上要死了,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费力?
他被拖到行刑室,扔在冰冷的墙边。
他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闻到一阵阵血腥味,张眼看到几个死囚被残酷处死的惨烈场面,吓得屁滚尿流。
他想喊,但喊不出来,想动,但动不了,觉得浑身无力,眼前有一道奇异的白光,照得他昏昏然。
……
后来的事情,他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他想,自己肯定已经死了吧。他甚至好奇,人死后到底是怎么样的。
“刘公公,您到啦。”一把熟悉的声音传来。
刘芳睁开眼,看见当年同在安喜宫的太监纪明正在向他微笑。
环顾四周,刘芳发现自己回到了安喜宫——他当年侍奉万贵妃的宫殿,他在诏狱里时常梦到的地方。
恍如隔世,却又一切如昨。
他正背靠一根柱子坐在地下,穿戴着当年的服饰。肌肤、头发就像当年那样干干净净,散发着他最喜爱的桂花胰子的香气。
纪明公公,一个曾经与他相互厌恶的人,伸手亲切地把他拉起来。
刘芳觉得一股暖流从纪明的手传来,传遍了他的全身。
“刘公公,我先带您去拜见皇上。然后,再去拜见贵妃娘娘。”
“谢过纪公公。”
刘芳觉得走起路来身子特别轻,有一种飘飘的感觉,眼前有些淡淡的金色光芒。
当远远看见高高在上、不怒而威的明宪宗朱见深时,刘芳悲喜交集,快步向前,跪拜在地,山呼万岁。
“大胆刘芳,你可知罪?”
“皇上恕罪,奴婢……”刘芳没料到皇帝会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训斥自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难不成朕骂错了你?你若无罪,为何当今大明皇帝是朕的三子朱祐樘,而非朕的四子朱祐杬?”
“皇上恕罪,奴婢实在不知。皇上驾崩当日,奴婢就被投入诏狱,直至今日被处死。狱外之事,奴婢无从得知。
奴婢在狱中饱受折磨,生不如死,日日夜夜都在想念皇上和贵妃娘娘。”
“刘公公,您答皇上的话,不要扯那么远。”纪明提醒刘芳。
“这些年,审问奴婢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话问得不清不楚的,奴婢也搞不清他们想要知道什么。
总之每次都将奴婢严刑拷打,每次都说谁谁谁已经招了,要奴婢自行招供,不招就杀了奴婢,但都是光说不做。奴婢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后来有人问奴婢有没有银子,奴婢说有,都放在安喜宫内,那人十分生气,割了奴婢两个脚趾,强迫奴婢吞下。
更荒唐的是,有人说要阉了奴婢,奴婢是太监,还用他阉吗?”刘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主子哭诉,不能自已。
“大胆刘芳,竟敢答非所问。朕问你,朕的遗诏在何处?为何朱祐杬没有拿到?是否被你毁灭了?”
“啊?冤枉啊,皇上自己把遗诏从安喜宫拿走了。奴婢以为皇上把它给了四皇子。”
“大胆刘芳,竟敢胡说八道。”皇帝硬着头皮继续装。
“皇上恕罪,奴婢不敢。”刘芳见龙颜震怒,吓得浑身发抖。
“皇上请息雷霆之怒。刘公公今日受了惊吓,神志模糊。奴婢奏请皇上容他喝杯热茶,冷静片刻。”
“准奏。”
纪明斟了杯热茶给刘芳,为他轻拍后背。
“刘公公,您在诏狱的日子太长,忘了宫中讲话的规矩。您这样说,不是顶撞皇上了吗?您说话得顺着皇上说。
皇上日理万机,不一定事事都记得一清二楚。您得先把来龙去脉捋一捋,皇上才能听懂您说什么。
还有,您是否记错了,皇上怎么会自己拿遗诏呢?如果确实如此,您得讲清细节,例如皇上是怎样拿走遗诏的,是用手拿呢,还是装在什么东西里拿走的。
那样说,皇上才能记起来。明白吗?莫慌,慢慢讲。”纪明在刘芳耳边低语。
“明白了。谢纪公公!”
皇帝其实也相当紧张。他呷一口茶,沉住气。
刘芳喝了几口茶,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又多了几分。
“启奏皇上,当日,皇上写好遗诏,随手交给贵妃娘娘,然后皇上就上朝去了。
贵妃娘娘吩咐奴婢在九龙宝盒底部做了个夹层,把遗诏安放入内,宝盒存放在首饰柜。
过了些日子,皇上找九龙宝盒,贵妃娘娘取出来给了皇上,皇上交给汪德贤公公捧着,跟着皇上匆匆走了。
从此以后,九龙宝盒再也没有回到安喜宫,贵妃娘娘也再没有提起过它。
三日前,汪公公托梦给奴婢,问起遗诏的事,奴婢已把所知的通通告诉他了。奴婢以为汪公公已禀告皇上。”
“嘭!”
刘芳听到皇帝重重的拍案之声,吓得趴在地上,用余光瞥到皇帝拂袖而去,纪明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
“真是伴君如伴虎。等下见了贵妃娘娘可得小心说话,娘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刘芳内心沉吟叹息,“唉,生来命贱,一日为奴,做鬼也为奴。”
突然听到四周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和搬东西的声音,刘芳抬头,只见太监们正在把各种大大小小的物件往外搬。
刘芳好生奇怪,心想:“死后的世界原来也是这么乱!”
假扮先帝的明孝宗走出安喜宫门外,看见怀恩在那里恭候,过去拉住怀恩的手。
“厂公,…...”
在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面前,皇帝像个孩童般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纪公公,纪公公!”在连廊里等候的两名刽子手见纪明经过,追着过来。
“去给他个痛快吧。他喝过寒玉迷幻散,活不过今日,而且会死得极难受。杀他就是帮他。然后,给他找个体面一点的地方埋了吧。”纪明吩咐他们。
“遵命,公公。”两人得令,去把刘芳砍了。
......
坤宁宫内,明孝宗面无表情,默默无语,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龙椅之上。
张皇后捧来亲手熬制的莲子百合银耳羹,吹凉了喂给他吃。
这个一心一意爱她的男人,这个千古以来第一个从不立妃嫔的皇帝,这个与她如同寻常百姓家的夫妇一样,每日同起同卧,一起读诗作画的丈夫,此刻显得如此虚弱,让她看着心疼。
东厂厂公怀恩眉头紧锁,陪伴在旁。
兵部尚书马文升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匆匆赶来,看见眼前情境,茫然不知所措。
张皇后自行退去。
怀恩示意两人坐下,挥手让侍从、宫女们通通退下。
“事态紧急,闲话休提。牟大人,九龙宝盒现在何处?”怀恩问。
“两日前已被盗,今日在大同,预计明日到朔州,之后的去向尚不可预知。”
“窃贼有几人?锦衣卫在朔州、大同各布置了几人?”
“窃贼从北京过去的四人,在朔州接应的四人,合共八人。锦衣卫在朔州、大同各十人,另有一人沿路跟踪,合共二十一人。”
“才二十一人,这么少。”
“监视,有余。抓捕,不足。窃贼是紫霞门的人,个个武功高强。一网打尽难,抓几个还是行的。”
“无需抓捕,取回宝盒即可。至于原因,就不必问了。”
“这应当不难。”
“只怕没那么简单,我担心锦衣卫将面对的不只是几个窃贼。”
“难道是鞑靼兵?”牟斌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果是鞑靼兵,我反倒没那么担心。你就别问了。你马上通知他们在朔州动手,夺回宝盒,交到我的手上。
万一还有来路不明的人抢夺,宁可让窃贼带走,也不可让这些人得手。
另派锦衣卫三千精锐火速驰援。请马大人传令大同镇派兵协助。”
“厂公,全盘推翻原定计策,前因后果不明。卑职担心执行偏差,还请厂公释明。”马文升一脸疑惑地说。
“几位爱卿,辛苦你们了。马爱卿、牟爱卿,不必多问,一切按厂公说的办吧。”明孝宗回过神来。
“遵旨。”马文升、牟斌一头雾水,但不敢再问,领旨退下。
“牟大人留步。”
“是,厂公。”
“命你暗中复查八年前太监汪德贤溺亡事件。务必仔细,不可放过任何疑点。重点不在于死因,而在于是否真死。尽快回复我。”
“卑职照厂公吩咐办。”
......
牟斌匆忙赶回锦衣卫指挥使衙门,取一张军情密笺,手书军令如下:
“爱将罗吉、欧阳秋实:
今令汝等火速奔赴朔州,全力截夺九龙宝盒,回京复命。
夺盒为重,擒贼、杀贼为轻。
慎防来路不明之敌抢夺。
若敌强我弱,则力保宝盒不落敌手为重,夺盒为轻,擒贼、杀贼最轻。
相互知照。
牟斌
弘治七年四月廿七日”
他吩咐侍从马上拿去用最快的信鸽发给罗吉,然后令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葛睿率三千精锐火速驰援。
......
坤宁宫里悄无声息,静谧的灯光下只剩下明孝宗和怀恩。明孝宗突然打破沉寂。
“厂公,朕要见四弟。朕要和他好好谈谈。”
“皇上,使不得啊,还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取回先帝遗诏。皇上莫急,莫急。”
“朕不急,只是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要马上开始办,并且必须今年办完。朕明日就和四弟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