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七年五月初四日,北京。
天还没亮,兴王朱祐杬就起了床,两眼布满血丝,嘴上起了个泡。
前日,怀恩又来青云寺探望过他,镜平法师却突然失了踪,兴王唤几个小和尚来问,他们都一无所知。
兴王像一个盲公丢了盲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昨夜里,他独自偷偷爬上寺后的碧云塔,向四面八方远远近近地察看一番,只见到处漆黑一片,并未发现灯火或兵马驻扎的其他任何迹象,心里稍微宽慰一些,但是依然七上八下,整夜睡不踏实。
他现在疲惫不堪,坐立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左思右想,反复衡量,知道这是个关键时刻,自己如果走错一步,将万劫不得复生,与其在这里身处危局,进退两难,倒不如先回兴王府静观其变。
反正,如果东窗事发,即便他在这里,皇帝也能捕杀他。
于是,他吩咐随从,马上打道回府。
一路上,兴王在马车厢内偷偷往外观望,自打出了山门开始,便发现路旁有人马埋伏。
他暗暗庆幸自己嗅觉灵敏,应变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进了城门,兴王吩咐先不回兴王府,直接去参见皇上,并叫快马先去禀告。
看见城内一切如常,兴王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明孝宗正在太和门上午朝听政,听怀恩说兴王求见,很高兴,便下旨宣见。
兴王参拜完毕,明孝宗赐座予他,兴王坐好。
“御弟抱恙已多时,朕甚为挂念。见御弟今日行走自如,不知是否已然痊愈?”
“已好多了,只是尚有些心悸气促,体虚乏力。臣弟也挂念皇兄,故此一早从西山青云寺赶来朝拜。”
“朕正与各位爱卿商讨河缺之患的治理事宜,御弟不妨也听听。散朝之后,朕想与御弟一起饮茶作画,拉拉家常。”
“臣弟谢皇上隆恩。”
“李爱卿,你把经过重新简述一遍。”
“启奏皇上,去年夏,黄河再次冲决张秋镇运河东岸,东流入海,致会通河淤塞,漕运不通。
臣等奉旨前往治理,于上游两岸开月河三里,塞东岸决口九十余丈,使漕运复通;于决口南一里筑滚水石坝;疏通上游数处,于两岸筑堤减水南下。
役始于去年之夏,用军民四万余人,铁一万九千余斤,竹木二万七千,其冬告成。
今夏多雨,为防水患重来,臣等已前往视察,拟疏浚河道,加固堤坝。”太监李兴禀告。
“众爱卿有否治本良策?”明孝宗追问。
“启奏皇上。臣以为,会通河实乃国家之气脉,而张秋乃南北之咽喉,宜以数千斤黑铁铸造铁牛沉入河底,以镇压水怪,保运河之安宁。”平江伯陈锐献策。
“准奏,速办。”
“臣以为,治本之策,当遏制黄河北流,分水南下入淮。可于黄河北岸修筑太行堤,起于胙城,历滑县、长垣、东明、曹州、曹县,抵虞城,长三百六十里,形成阻挡黄河北流之屏障。
如此,便可阻断黄河水北流入张秋,可长保漕运畅通。”都御史刘大夏献策。
“有道理。御弟对此有何高见?”明孝宗问兴王。
“臣弟对于水利一窍不通,苦无良策。”兴王本来就犯困,听了这么一堆无趣的事情,更觉索然。
“刘爱卿,从速详拟奏折,呈朕批阅。众爱卿有事进奏,无事退朝。”
文武百官无人出班。
朝散。
明孝宗起驾,携兴王回坤宁宫。
张皇后早已准备好茶汤等候。
兄弟俩坐下。明孝宗取出新兴王府草图给兴王看。
“这是工部刚刚绘制的新兴王府草图。朕做了些修改,就等御弟定图。朕已吩咐工部备料,定图后即可动工,年内可完工。”
兴王仔细看完图纸,赞不绝口。
新兴王府比他现在住的兴王府大了两倍有余,格局很符合他的心意。
他提笔蘸墨,略一寻思,在后花园金鱼池旁加了一个凉亭、一座假山、一条曲径和两架秋千,把门前的出水石雕龙头形状略加修改。
“妙哉!御弟果然妙笔生花。”
“皇兄过奖。只是不知新址着落何处?”
“朕已为御弟初定湖广安陆州,不知御弟意下如何?”
“臣弟听从皇兄旨意。”
知道自己年内就要去湖广就藩,从此远离朝廷权力中心北京城,兴王多多少少有点失落。
但是,身为皇弟,就藩是迟早的事,相比昨夜的死亡恐惧,倒不失为一件可喜的事情。
况且,湖广乃鱼米之乡,本来就是个好地方。他只管在那里过自己的小日子,每日写字作画,乐得逍遥自在,比起为河缺之患这等破事操心,似乎更合他的志趣。
“御弟啊,朕想和你说几句心里话。御弟也知道,朕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童年非常坎坷不幸。”
“这一切完全起因于那个老妖婆。臣弟多年来一直有句话想问皇兄,皇兄难道不恨她吗?”
“说一点都不恨是假的,但若惩办已死的万贵妃及其在生的族人,这样的做法违背先帝意愿,朕不能接受。更为重要的是,放下仇恨,方能行稳致远。
朕接手的是一个朝政紊乱,国力凋敝的江山。朕只有用宽容与勤勉,力挽狂澜,使大明中兴。七年来,朕时时告诫自己,务必吏治清明,任贤用能,勤于政务,抑制官宦,倡导节约,与民休息。
为重振朝纲,朕熟背四品以上官员名单,重启午朝,时常批奏折到半夜,宁可辛苦,也从未让宦官代批。”
“皇兄不愧为一代明君,必将流芳百世。”
“御弟若有一日君临天下,至少也要做到朕所做的。”
兴王大吃一惊,原来皇帝绕了那么大个圈子,是为了试探和警告他呀!
他吓得连忙跪下。
“臣弟生为燕雀,实无鸿鹄之志,更无经天纬地之才略。江山社稷、黎民苍生自有皇兄担待,臣弟只求纵情于山水园林,沉醉于书画诗词,安度此生。”
明孝宗扶兴王起来,给他续茶。
“人各有志,御弟既然有自己的志趣,当顺其自然。但御弟须时时紧记自己身上流着朱家的血,纵使淡泊无为,也勿忘维护大明江山稳定,为朕分忧啊。”
“那是当然。皇兄的教诲,臣弟铭记心中。”
话说到这份上,接下来的话题就变得轻松了。
兄弟俩谈谈字画,聊聊园林,拉拉家常,半个时辰就过去了,兴王告退。
兴王回到兴王府,王妃蒋氏欢天喜地迎接他,见他形容憔悴,好像突然老了十几岁,不禁心痛。
兴王吩咐蒋王妃安排晚饭,自己去沐浴更衣,然后饱餐一顿,吃完早早地和蒋王妃一起就寝。
睡到约莫二更时分,兴王被人摇醒,一睁眼,看见镜平法师汪德贤提着个灯笼,站在床前,像个鬼魂。
兴王先惊后怒,怕吵醒蒋王妃,轻手轻脚起床,狠狠地瞪了汪德贤一眼,带他去书房。
“你这几日死到哪里去了?”
“主公息怒,臣这几日都在为截夺九龙宝盒忙着呢,形势乐观啊。”
“先别急着哄孤王开心,先解释清楚你为何突然失踪。”
“主公有所不知,怀恩来青云寺当天,臣在他的随从中发现了前朝太监纪明,臣还发现山下有伏兵。这个纪明认识白慧莲、刘芳,也认识臣,他的出现必定与九龙宝盒有所关联,而且很可能是专为追杀臣而来的。臣怕连累主公,便从后山逃跑,躲在山下一处农舍内,见主公进城,臣于是就跟着来了。”
“你跟来干吗?你有多远躲多远才对啊!难道你急着被一锅端吗?”
“九龙宝盒之争到了关键时刻,我军已经抢得先手。臣要向主公禀报军情,给主公道喜啊。”
“道喜?知道了,又要银子来了。好吧好吧,算孤王怕了你。讲!”
“主公且听臣细细道来。臣夜观天象,见西天有九星盘踞,臣掐指一算,测得九龙宝盒正在向西方移动,将抵凉州。
于是,臣心生一计,命牛一碧率部向北行进,诱使锦衣卫镇抚使葛睿率三千精锐跟随向北。臣暗调震天雷张子超率八百人马从吕梁山上营地出发,向西直奔凉州,务必赶在锦衣卫之前截获九龙宝盒。
为防葛睿回师,臣命牛一碧在敕勒川化鹿原与之决一死战。我军以五百兵力,对战三千锦衣卫精锐,毫不示弱。我军将士浴血奋战,虽只幸存十七人,但杀敌过半,大挫锦衣卫锐气,牛一碧将葛睿砍至重伤,差点落马毙命。”
“锦衣卫真的这么不经打的吗?”
“不是锦衣卫不经打,是主公洪福齐天,我黑巾军战力强大啊!主公乃真命天子,千万不可妄自菲薄,一定要励志如冰,一往无前,夺回这锦绣江山啊。”
“你可真是个疯子。说来容易。连九龙宝盒的影都还没见着,里面到底是不是真有先帝遗诏也不得而知。现在讲什么锦绣江山,简直是画饼充饥。”
“主公此言差矣。此事在宫中早有传闻,邵贵妃娘娘也曾向臣提起,并嘱咐臣辅助主公。而且刘芳公公在诏狱之中亲口告诉臣,他当着万贵妃娘娘的面,亲手将先帝遗诏放进九龙宝盒底部夹层,这是错不了的!主公,在此紧要关头,切不可动摇信念而错失良机。”
“好吧,念在母妃的份上,孤王再信你一次。凉州过后,事若不成,你还是回乡养老吧。孤王去就藩,从此彻底做一个闲人。”
“臣亲自前往凉州指挥,志在必得,请主公静候佳音。”
“那现在怎么样?你是来要银子的吧?”
“兵马长途跋涉,粮草、军饷须及时补给,伤员要救治,阵亡将士要抚恤,这方方面面都得花银子。另外,臣想会一会老猫,说服他多出点力气,还得有些额外花销。”
“你不是掐指一算就什么都算到了吗?还找他干吗?”
“臣只能算出个大概,准确情报还是得买。”
“老猫的情报准吗?”
“准,每次都准。从窃贼盗取九龙宝盒的时间,到朔州交货的地点和大致时间,都准确无误。只可惜不够全,不够细,所以才需要当面谈。”
“该花银子就花。总共要多少?”
“三万两银子。”
“要这么多?”
“臣担心不够用。”
“好吧,孤王给你四万两银子,但是到此为止,用完就再不给了,除非先帝遗诏到手。”
“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