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绛雪觉得好笑。
她把金锭和碎银放回袋子里,用土埋好,盖上一些落叶。
她牵着马,走出树林,翻身上马,踏着河水,溅着水花,迎着漫天壮丽的落霞,乘着清风,向着广阔无垠的大地,策马驰骋于天地之间。
此时的北京西山之上也正是落霞漫天。
青云寺暮鼓阵阵,发人深省。
兴王朱祐杬对着罗汉殿前一棵老槐树发呆。
自从半个月前称病住进这里,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这样。今日发呆的时间特别长。
上午,怀恩太监来寺里传圣旨,说皇帝邀他一同赏花作画。他躺在床上假装病恹恹的样子,说起不了身,只能待病情好转,再去拜见皇帝。
怀恩问要不要派太医来诊治。
他说没用,他这个病是因一个月前在山上作画时不慎踩坏一座贞女坟而起,什么药都治不了,唯有重修贞女坟,并在寺中斋戒念佛,清心养神,才能慢慢痊愈。
怀恩也不勉强,回宫复旨去了。
兴王看着老槐树上一行忙忙碌碌的蚂蚁,心烦意乱。
镜平法师,也就是前朝的汪德贤太监,匆匆走了进来。
“启禀主公,方才得到消息,刘芳公公昨日被处斩了。”
“所以呢?”
“所以,当今皇上一定也已经知道先帝遗诏藏在九龙宝盒了,但想必他还以为主公不知道。”
“朔州还没来消息吗?”
“还没有。”
“也就是说黑巾军截夺九龙宝盒失败了。”
“主公,或许有点波折,但言败为时尚早。”
“锦衣卫若派援军过去,需要多久?”
“两三日。”
“孤王花这么多银子养你这支黑巾军,你们若败给锦衣卫,孤王无话可说,但若败给几个小毛贼,你怎么向孤王交代?”
“臣哪怕肝脑涂地,也要夺回先帝遗诏,辅助主公登基。”
“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真以为孤王单凭一纸先帝遗诏就坐得了江山?没那么容易的。
孤王要的泾县宣纸来了没有,难道要孤王一直用你寺里的这些破纸写字作画吗?
还有,孤王在这里吃了半个月素,你要孤王吃到什么时候?你以为孤王是来当和尚的吗?”
“主公恕罪,臣这些日子为了先帝遗诏马不停蹄,先是白慧莲,后是刘芳,然后是调集、指挥黑巾军,忙得没日没夜,一时忘了这两件事,臣该死。”
“若换了是怀恩,他就不会忘!”
“臣罪该万死,臣马上便去张罗,还请主公以江山为重,莫为这等小事操心。”
“镜平法师,汪公公,看来你听不懂孤王的话。若将你与怀恩相比,你觉得会如何?”
“臣从未曾想过。臣对主公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主公若认为臣不如怀恩,则臣自然是不如怀恩。但主公乃真命天子,切不可妄自菲薄,当自强不息啊。”
“你好大的口气。”
“臣不敢,臣是主公的一条狗,也是主公的一把刀。”
“好吧,不说你自己,说其他人吧。你说说,你到底有什么可用之人?一看这些纸就知道,文的肯定没有,说说武的吧。”
“主公,切不可妄自菲薄啊。我二万黑巾军将士,多是从辽民中精选的壮汉,人性犷悍,习俗尚武,敦实而勇猛,不怕死,又经过三年卧薪尝胆暗中苦练,其战力已远超当朝各军。”
“有何良将?”
“铁血红魔牛一碧,虽为女流,却有万夫不当之勇、盖世之武功,放眼当朝军中,甚至是锦衣卫里,这样一等一的高手也难得一见。
还有震天雷张子超、下山虎邹勇、南海铁柱程戈亮等等,都是不可多得的猛将。主公何愁无人可用?”
“打架的确都很厉害,特别是牛一碧。可惜没一个熟读兵法。”
“恕臣不敢苟同。依臣愚见,当朝风气,凡行军打仗,文官以古法空谈推演,武将却必须听从文官指挥,此实乃兵家之大忌。
而我军注重实战,不拘一格,一切因地制宜,因势而变。若是真刀真枪打起来,臣确信我军必胜。
待取得先帝遗诏,主公昭告天下,必定万众归心。我军兵分两路,直取京城,将一帮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锦绣江山回到真命天子——主公之手,待到那时……”
“又绕回来了,说到底还是靠先帝遗诏。不必往下说了。锦衣卫大军到达朔州之前,如能从窃贼手中夺得九龙宝盒,取得先帝遗诏,孤王可以继续。
否则,一切行动即刻终止,马上遣散黑巾军。孤王赐你黄金万两,你回乡养老去吧。”
“主公是真命天子,切不可轻言放弃啊!”
“孤王是真命天子,你还是不是太监?”
“臣是。”
“孤王饿了,要吃晚饭,不要素的。”
“臣罪该万死,臣这就去张罗。”
镜平法师慌忙跑出去,过了一刻钟又回来了。
“主公稍安勿躁,山珍海味随后就到。”
“这还差不多,孤王的嘴都快淡出鸟来了。”
“臣罪该万死,臣听主公说过最爱吃青云寺的斋饭,特别是草堂八素和三色银钩,所以一时粗心大意,忽略了。”
“你有一个老毛病,你知不知道?喜欢犟嘴。别人说一句东,你就要说一句西,不说你就不舒服。”
镜平法师吓得“扑通”跪地。
“主公恕罪啊。臣对主公忠心耿耿,一切都是为了主公好。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在此紧要关头,主公一定要胸怀天下,切不可辜负先帝和贵妃娘娘的殷切期望啊。”
“先帝对孤王能有什么殷切期望?他只不过是架不住枕边风,随手写了个诏书,然后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而已。那个老妖婆就更不用说,没把孤王弄死就算对孤王不错了。”
“主公有所不知,贵妃娘娘确实为主公出过大力。她一再力劝先帝废除当今皇帝的太子之位,如果不是那帮老古董拿所谓礼法蛊惑先帝,这事就成了。先帝遗诏也是因为贵妃娘娘软磨硬泡,先帝才立的。”
“你过来,站起来,把耳朵凑过来。”兴王用食指向上做个钩的手势。
镜平法师乖乖地把右耳凑过去,被兴王一把抓住,用力一拧。
“啊!”镜平法师疼得大叫一声,连喘几口大气。
“我六岁那年,老妖婆就是这样拧我耳朵的,你也在场,你忘了吗?”兴王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一如当年的万贵妃。
“主公恕罪!”镜平法师再次下跪。
“师傅!”一个小和尚飞奔进来,“有飞鸽传书。”
镜平法师接过书信,挥手让小和尚出去。看完信,他的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启禀主公,因遭锦衣卫和朔州守军阻挠,我军未能截获九龙宝盒。朔州城外一战,我军以六百人对阵锦衣卫和朔州守军共一千二百人,大获全胜,杀敌四百人,俘获三百人。我军仅损失……”
“说重点!”
“我军击毙锦衣卫五人,锦衣卫千户罗吉身中四刀,落荒而逃。”
“孤王问九龙宝盒怎么样啦?”
“携带九龙宝盒的窃贼趁我军和锦衣卫、朔州守军激战之际,向北突围逃脱。但我军共杀窃贼四人,本来俘获了一人,后被锦衣卫掳走。”
“黑巾军有没有被俘的?”
“我军死八十六人,伤约百人,被俘十三人,都是些连自己为谁而战都不知道的小卒。”
“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令铁血红魔杀光俘虏的营兵,带领黑巾军不惜一切代价追杀窃贼,抢在锦衣卫之前夺取九龙宝盒。”
“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竟然打赢了。”兴王仰天自言自语。
“是啊,主公,果然打赢了!”镜平法师纠正他。
“看来从此没有回头路,碰碰运气吧。”
“主公乃真命天子,自有天相!”
“好吧,汪公公,该做的事,你快点去做。切记给赏银宜多不宜少,千万千万别抠门。银子不够用,你马上告诉孤王。”
乾清宫里,明孝宗正在烛光下批奏折,怀恩呈上一张图纸。
“皇上,这是工部刚刚绘制的新兴王府草图,请皇上过目。”
“好,朕要做些修改。工部可以开始备料。等四弟病愈,朕亲自与他商议、定图,然后就马上破土动工。”
“遵旨。”
马文升、牟斌求见,明孝宗吩咐宣他们进来。
两人叩拜完毕,牟斌上前。
“启奏皇上,锦衣卫奉旨携同朔州守军,截夺九龙宝盒,不料遭遇来路不明、头扎黑巾之敌军伏击。
双方于朔州城外黑驼山下激战,各有伤亡,我军俘获敌军十三人,正在审讯。
窃贼趁乱携带九龙宝盒潜逃,去向未明,其同伙一人落网,正在审讯。
已向各省府州县逐级下发海捕文书,遍张文榜,画影图形,张贴各处,悬赏缉拿逃窜的窃贼。”
明孝宗听完,呆呆地沉默片刻,打个手势,给马文升、牟斌赐座,指着新兴王府草图,示意怀恩过去看。
“朕突然想到,此处似乎应设一座石拱桥,厂公以为如何?”
“与荷花池相映成趣,妙哉。”
马文升、牟斌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坐着喝茶,静候怀恩跟他们说话。果然,马上就等到了。
“两位大人,务必全力夺回九龙宝盒。俘获的黑巾军,立刻全部处斩,一个不留,不得有半点延误。”
“得令。”
“两位爱卿辛苦啦。”明孝宗对马文升、牟斌摆摆手。
“微臣告退。”
“牟大人留步。溺水的案子……”怀恩叫住牟斌。
马文升知道事不关己,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匆匆走了出去。
“启禀厂公,前朝太监汪德贤溺亡一案,已查到些眉目。疑点有三。
其一、汪德贤曾出使西洋,通水性,当夜虽醉酒,但既然能徒步两里到达太液池边,就算失足落水,也不至于不能自救。
其二、汪德贤曾在故乡绵阳购置风水上好的墓地,必然已对身后事作了妥善安排,但其死后却草草埋葬于北京城外荒凉之地。
其三、打捞尸体的三个小宦官在半年内先后暴病而亡。
所以,卑职推测,汪德贤很可能没真死。”
“好吧,查到这里即可,到此为止。”
“遵命,厂公,卑职告退。”
怀恩给明孝宗续好茶,研好墨,招手唤一名小太监过来。
“你快去叫太虚道长到东厂等我,我一会儿就来。”
明孝宗继续修改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