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七年四月廿五日,凉州。
傍晚,天际苍茫。
一只花雕展翅从东方飞来,飞进了城东的醉仙楼酒家二楼,落在了它的主人嘎达戴着皮套的右臂上。
嘎达给它一块牛肉,把它放到木架上,解下它腿上的小竹筒,匆匆走到最东边的厢房门前敲了几下,高声喊:“师傅”,听到紫霞师太喊“进来”,便推门进去,把竹筒送到紫霞师太手中,然后退出门外,把门关好。
厢房内还有两人。
一个是紫霞师太的老主顾,九龙宝盒买卖的牵线人,也是醉仙楼的东家,许爱财。
他是个大财主,生意做得大而杂,东西南北遍地开花,从马匹、牛羊、粮食、田产、房屋、木材、石材、铁器,到瓷器、皮毛、布料、香料、药材等等,应有尽有,最赚钱的当数钱庄、妓院、赌场这些一本万利的生意。
半个月前,他说动紫霞师太以二千两银子买下他在城北一个带大花园的庭院。那是他刚刚以八百两银子从一个资金一时周转不灵的木材商人手上收购来的。
这样一来一去,除去些许契税,他净赚了一千多两银子。
紫霞师太虽觉得这个物业买贵了,但住下之后觉得还不错,尤其是园子里的五棵参天高的红杉树十分合她的心意。
于是,她把它改名为紫霞园,并叫人在后花园的假山下挖了一个地窖,在围墙边挖了一条通往城外的逃生密道。
另一个是鞑靼汪古部商人,叫阿拉塔,是九龙宝盒的买家。
紫霞师太从小竹筒里抽出纸条,打开看完,把它递给阿拉塔。
阿拉塔接过纸条,和许爱财一起看,只见上面写着:“已于北京取货,今日启程运往朔州。弘治七年四月廿五日。”
阿拉塔十分满意。
三人举杯同贺,一饮而尽。
一个月前,也就是弘治七年三月廿五日,紫霞师太应许爱财之邀,不远千里,从江南来到此处喝酒,为的就是谈这笔生意。
那天,许爱财对她说:“其实我们也曾考虑他人,但最终选定师太您。为何?因为您,一恪守信用,二本领高强,三行事低调。不仅是我,阿拉塔老爷也很欣赏您。”
“是的。师太,我们虽初次见面,但其实早就做过生意了。上次你搞到的大明皇宫里的西洋珠宝很好,我的客人很喜欢。这次,我的客人要那个有九条龙的盒子,要原,原什么……”
阿拉塔一时想不起那两个背了好多次的词,只得向许爱财求助。
“要原封不动、完好无损的。”许爱财帮他。
“对,要原封不动、完好无损的,让我去搞。我长得不像中原人,我中原话只会说一点点,而且口音很重,一听就知道我是从草原来的。所以,我搞不到。许老爷说请你去搞,我说很对。我出很大的价钱,因为那个盒子和里面的东西很这个,你也很这个。”阿拉塔向着紫霞师太竖起大拇指。
“可不?师太在中原武林里,可是个极有分量的人物。”许爱财附和。
“我算什么,我只是个偷东西的。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我干的是四更的营生,挣点辛苦钱,连鸡都不如。”紫衣师太自嘲。
“师太过谦了。你们这个行当,平常人做不来,而且几乎无本万利,比许老爷的生意油水还大。不过呢,风险可能会大一点,被官府抓到会杀头。”
“他们的风险不大,官府只抓鼠窃狗盗,轻易不捉他们这种有头有脸靠武功做买卖的武林人士。”
“为何?”
“因为朝廷留着他们有用。武林中人,武功有成者,前途无非三种:一是脱离武林,入朝做官;二是做江湖买卖;三是造反。如果做买卖的没了,那时整个武林就属于那些造反的了。这是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
“哦,也就是说大明皇帝和我们一样,也需要像紫霞门这样的专门偷东西的武林门派。”
“对了。和像阿拉塔老爷这样的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力。”
“师太,看来你们这一行,有很深的学问。”
“是啊。依我看,天下万物,皆有其用。君有君的用处,贼有贼的用处。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亦不可一日无贼。
天下真的太平到了连一个贼都没有的时候,朝廷、天子都将成为无用之物,再无存在的必要。
所以,天子君临天下,有容乃大,意味着他要容忍一个有贼的天下。
而我们做贼的,更要懂得盗亦有道,知道进退取舍,尤其要守三戒,一戒取穷人的钱财,二戒取富人的性命,三戒反朝廷。
因为穷人看似软弱可欺,却鸟为食亡,你若动他那点点钱财,他便会以命相搏;
富人看似爱财如命,却愿破财挡灾,你若要他性命,他散尽家财也要买起你的命;
朝廷求的是江山安稳,你若要动摇他的根基,他必将你赶尽杀绝。
守住三戒,路才能走得长。”
“有道理。我还有个问题。你觉得在当今中原武林,谁最能打?”阿拉塔问。
“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论名气,当然要数那几个你们也知道的大门派。论实力,真真假假,没有人真正搞得清楚。
江湖上响当当的武学大师,听着都挺吓人,一旦动起手来,被无名小卒打得落花流水的事情时常发生。
若问中原哪里骗子最多,那必是武林无疑。越是名头大的,越是多骗子。
反倒是像我这种偷东西的,名声不好,只能靠真本事,因为我挣每笔钱,都必须如约交货。”
“锦衣卫怎么样?”
“锦衣卫吃官家饭,不是正宗武林中人。”
“哦,是这样,明白。其实我是想问,不管是不是武林中人,锦衣卫是不是最能打?”阿拉塔追问。
紫霞师太被问得有点尴尬,被酒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师太,我是做买卖的,不懂武功。依我这个外行人之见,毕竟锦衣卫是少数,整个武林是多数。
所以,高手在民间,最能打的估计是在江湖上,而不在锦衣卫里,但若论平均,无论哪门哪派都远远不能与锦衣卫相比。我说的对不对?”许爱财一边打圆场,一边保留了阿拉塔的话题。
“锦衣卫没什么了不起的。那批宫里的西洋珠宝难道不是我们在他们眼皮底下取出来的吗?你们担心什么?”紫霞师太听出了他们的弦外之音,直接了当地怼回去。
阿拉塔觉得紫霞师太这个理据确实有说服力,于是频频点头称是。
“若论打,想当年我亲自动手干活的时候,不光杀过锦衣卫,还杀过东厂、西厂的人,像杀鸡一样轻松。
要知道,在本朝,西厂已经没了,东厂人也不多,但是当年,前朝的东厂、西厂可是比锦衣卫厉害得多的。”紫霞师太进一步打消他们的顾虑。
“师太厉害!我不会看错人的。是不是,阿拉塔老爷?”
“是,是。来,干了!这是什么酒?味道真好。”
“这是正宗的秋露白,中原七大名酒之首,味道当然好啦。干!”
“我现在门下的人多,什么样的人都有,不全是能打的,但都有绝活。
我连专门的铁匠、木匠、锁匠、药师、画师、裁缝都有,他们都是真正的能工巧匠,不仅会做平常手工,还能做出别人根本做不出,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来。
这是我敢接,并且接得了同行不敢接、接不了的活的原因之一。
当然,我最不缺的是特别能打的人。这次我准备派去的几个徒弟,随便一个,打十来个锦衣卫都稳操胜券。”
紫霞师太说得兴起,“咕咚”地干一杯酒,重重地把杯放桌上。她自己的才干和紫霞门的实力就是她的底气。
“活该你赚得到钱。”阿拉塔再次向她竖起大拇指。
“师太,我们信得过您的能耐。阿拉塔老爷财力雄厚。我呢,做了这么多年买卖,朝廷之上也有些过硬的门路。
所以,我们花了些银子疏通关节,到时锦衣卫里会有人提供些方便。我先向您交个底,好让您心中有数。”
“这不合规矩吧?”
“怎么会呢?做买卖不能光自己赚钱,也要让别人赚一点,这才是规矩。”
“我不是说银子的事,我是担心节外生枝。万一走漏风声,出了差错,到底算在谁的账上?”
“没事的。你们办你们的事情,他们办他们的事情,互不相干。你们是谁,你们在做什么,他们是不知道的。
你们唱主角,他们只是预先把台边的杂物挪开,方便你们上台。他们连台都不上,不会妨碍你们。”
“多此一举。”
“怎么就多此一举呢?有财一起发嘛。师太,别怪我说您,咱俩也认识好多年了,您也知道我一无所长,而您一身本领。
为何我这么富,您这么穷呢?——您别生气,我只是引用您的原话——为何?您说为何?
无非是因为两个字:格局。”
“好吧好吧,就这样吧。在哪交货?”紫霞师太怕听许爱财继续啰嗦,转向阿拉塔。
“初定凉州城,随时变更,由我决定。”
“酬金多少?”
“总共十万两银子。首期一半,验收之后付清另一半。
交货地如有变更,三百里之内另加一万两银子,超过三百里,每五百里加一万,余数不足五百里按五百里算。
当然啦,十有八九是会变更的,所以我先把价钱说好,免得到时麻烦。”
“真没想到一个盒子能这么值钱,只怪我见过的银子太少。这次是阿拉塔老爷直接与我结算,对吧?”
“师太,您这是什么意思?”许爱财脸拉得老长。
“我直接付给你,许老爷给我做担保。”
“对,我担保。”
“不过我要事先说清楚,到时我会带行家来验收。
如果你们以假充真,或者盒子开过封,你要赔给我总价的两倍,也就是二十万两银子,或者更多。
你干不干?”
“验收只验外观。我只确保盒子原封不动、完好无损。路途颠簸,里面的物件如有损坏,我概不负责。”
“不可浸水。”
“好,成交。阿拉塔老爷、许老爷,我们一起干了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