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七年五月初二日,宁夏凤凰城。
蔺绛雪一身藏青色的边关牧民女子衣着打扮,骑着骆驼进了城门,转头看看通缉她的公告和画像,不禁笑了起来。
一路上所见的通缉画像,开始和她还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画像里是男装,而她换了女装,别人对着画像认不出她来,随着路途越来越远,渐渐走形,越来越不像她,过了榆林之后,和她的原貌已经相去甚远,到了这里,竟然多了两撇八字胡须。
她今天心情不错,边走边欣赏眼前的西夏美景和风土人情。
她感觉他也在凤凰城里,而且她预感今天会遇到他。
朔州城外之战后的这些日子,他总是若隐若现,从不靠近,也未曾远离。
在黄河渡口,她看见他抱一位驼背的白发老翁下渡船。
在榆林的街头,她故意走近他,近得触手可及,再走近些,感觉到他的气息。
那一刻,她感到莫名地兴奋又莫名地害怕。
此人武功高不可测,城府深不可测,巧舌如簧,手段毒辣。
因此,离凉州越近,此人就越危险,对九龙宝盒,对她,对师傅,对紫霞门,莫不如此。
她昨晚终于下定决心,在凤凰城内停留一日,专门解决他。
之所以选择在城里动手,是因为他看来非常小心谨慎,只有在繁华热闹的地方,趁他放松警惕,她才有下手的机会。
她想了三十三种杀他的方法,在心中杀了他一百多遍,才迷迷糊糊地入睡,在梦里又杀了他几遍。
......
来到凤凰城最大的食府——宝隆楼酒家,蔺绛雪在二楼找了个雅座坐下,见欧阳秋实已经在不远处开了台,显然也看到她了。
蔺绛雪想:“既然如此,也没有必要再躲避他,反正迟早是要和他过招的。”
于是,她干脆落落大方地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
欧阳秋实颇感意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眼前这名女子清丽如画,像一阵三月里的风,荡起了他心湖的涟漪。
但她是个贼!
她如此明目张胆地坐过来,想干什么呢?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尴尬。
店小二过来问:“两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欧阳秋实伸手向蔺绛雪做了个请的手势。
蔺绛雪说:“您先请吧,我看您点完再点。”
欧阳秋实点了一盘清蒸羊羔肉、一条糖醋黄河鲤鱼、一碟金钱发菜、两个羊肉夹馍、一盆刀削面。
蔺绛雪点了一碟红烧中卫鸽子鱼、一碟扒驼掌配菜心冬瓜、一碟贺兰山紫蘑菇、一些奶油糕点。
最早上来的是蔺绛雪的奶油糕点。
蔺绛雪把盛着糕点的碟子递过去。欧阳秋实一边道谢一边夹了两块。
蔺绛雪的目光顺带扫了一下他的腰。
紧接着上来的还是蔺绛雪的菜——红烧中卫鸽子鱼。蔺绛雪又把碟子递到他面前。
欧阳秋实犹豫了一下,夹了两条。
蔺绛雪见他有点局促不安,于是选了个双方都好聊的话题。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你那天开头是刀枪并用,但最后对那八人时,为何收刀而只用枪呢?”
“没有特别原因,随意而为之。对手太弱,两种打法的结果不会有区别。”
“我问得不好,我重新问一次。我和你一样,既可以使单兵器,也可以同时使多兵器。”
“我看到了,左鞭右剑。”
“对。其实反过来也可以的。我一直困惑不解,到底练到最后,是单兵器更有利,还是多兵器更有利?
我请教过多位大师,他们都没有给出定论,都说因人而异。
我想知道,到了你的境界,单兵器和多兵器是否有优劣之分?你有定论吗?”
“我有定论。打弱敌,多兵器更有利;打强敌,单兵器更有利。”
“此话怎讲?”
“很简单,打弱敌,求量,要一心多用,才能更多更快;打强敌,求质,宜一心一意,才能更稳更准。”
“打多名强敌呢?也是单兵器更有利?”
“是的。打多名强敌,要先自保,等待适当时机,从一点突破,扭转局势。单兵器有利于减少失误,在劣势中,这点尤为重要。
多兵器看似有更多的攻守点,但是出现失误的机会大一些,哪怕是在招数衔接上的小小漏洞,一旦被敌方抓住,都会招致全盘瓦解,再多的攻守点也全然无用。”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么复杂的道理,竟然给你三言两语就说透了。来,吃点这个。”
美味佳肴陆续端上来了。
两人边吃边聊,畅谈对于武功各种问题的见解,互相十分佩服,聊开了以后,仿佛可以无所不聊。
“我这衣服是在榆林买的,你觉得是这种白色领子的更好看,还是花色领子的更好看?”蔺绛雪边问边站起来,踏着舞步转了一圈,站定,看着欧阳秋实。
“白色领子的是新的时候更好看,旧了领子会发黄发霉,而花色领子的更耐穿一点。人在旅途,从实用考虑,还是首选领子是花的那种。”
“对呀。要是买之前先问一下你就好了。贺兰山就在这附近,你去过没有?”蔺绛雪坐下,继续问。
“去过两次。”
“那你知道贺兰山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贺兰是骏马的意思,就是说它山势雄伟,若群马奔腾,所以叫贺兰山。”
“对的,据《元和郡县志》记载,山多树林,青白望如驳马,北人呼驳为贺兰。”
“博闻强记,才识过人。”
“过奖,过奖。其实是我方才在楼下大堂的‘贺兰山图’上看到的,现炒现卖。杭州西湖你去过没有?”
“去过三次。”
“桂林呢?”
“去过两次。”
“佛山没去过了吧?”
“为了观摩南拳拳法,曾经在佛山住过两个月。”
“你怎么哪里都去过?”
“去过的地方确实不少,但没去过的地方更多。”
“你这是什么菜?样子好奇怪,像一堆头发。”
“这是发菜,这里的特产之一。最爱吃它的其实是广府人,逢年过节一定吃,图它与‘发财’谐音,意头好,一般是和猪手或者蚝豉同煮,取‘发财就手’和‘发财好市’的意头。别看它模样有点怪,味道和口感却都不错。要不要试试?”
“要!”
蔺绛雪边说边搬凳子坐到欧阳秋实身旁。欧阳秋实心里顿时美滋滋的。
......
突然间,欧阳秋实左手一把猛地抓住蔺绛雪的右手。
“你手放老实点!”
“你抓着一个姑娘家的手,叫她老实点?”
“你手别乱摸,我身上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欧阳秋实义正辞严地训她。
“什么是你身上我想要的东西?”
蔺绛雪刚刚问完,就觉得这话不妥。无奈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但终归有点不好意思。
“我身上只带了二两银子,你没兴趣的,可是若被你摸走,我拿什么付饭钱?”
“你怎么知道我对二两银子没兴趣?”
“那些钱你这么快就用完了吗?”
“哪些钱?”
“我埋在大树底下的钱。”
“我没拿。”
“没拿?那不是被别人拿走了吗?林子在大路旁。”
“放心,我帮你用落叶盖好了,别人没那么容易发现的,只有你我知道。”
“那好,谢谢哈!”
“就那点钱,至于这么紧张吗?”
“就那点钱?看来你很有钱嘛。”
“那倒不是,不过,那点钱确实不算多。”
“算我自作多情。”
“你抓够了没有,还不放开?周围的人都在看呢。”
“你坐回去,整碟都给你,全都吃了吧,你喜欢就行。”
蔺绛雪搬凳子坐了回去,心满意足地吃发菜。
欧阳秋实一摸身上,发现白玉腰牌没了,怒视蔺绛雪。
“还我!”
蔺绛雪得意洋洋,觉得他傻傻的,很可爱。
“你还我!马上!”欧阳秋实真生气了。
蔺绛雪调皮地掏出白玉腰牌,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看见上面赫然刻着“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欧阳秋实”,脸色顿时由晴转阴,变得冷若冰霜。
她把腰牌扔还给他,把吃剩的发菜也退回去,一言不发。
欧阳秋实接住腰牌,扣好在腰间衣服内,看见蔺绛雪刀子般锋利的眼神,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心想:“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啊。”
两人默默无语,各自吃完,各自结账,各走各路。
……
在凤凰城的东方,蔡定南率领二百锦衣卫穿越茫茫的毛乌素沙漠,向西行进。
风沙中,锦衣卫军容依然严整,不愧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