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七年五月二十日，鞑靼。

　　草原上旭日东升，察哈尔部骑兵的阵法演练开始了。

　　这是达延汗的嫡系部队，骁勇善战，威震四方。

　　达延汗带伤骑着骏马，在草坡上居高临下，亲自指挥。

　　军师阿拉塔和十几名将士，还有达延汗两个年方七岁的双胞胎儿子图鲁博罗特和乌鲁斯博罗特，骑马分列在达延汗两旁。

　　乌兰托娅、欧阳秋实和蔺绛雪随着其余各部的首领和将领们，在另一个草坡上观看。

　　为免引人注目，欧阳秋实和蔺绛雪换了一身草原的装束。

　　只见五万精骑分为前后两军。

　　打前阵的是三万身穿皮甲的轻骑兵。后面埋伏的是两万骑高头大马、披铁片鱼鳞甲的重骑兵。

　　前后军相距约两里地。

　　轻骑兵首先向敌阵发起一轮冲锋，成扇形向前快速推进，手持弯刀，采用“拖刀”刀法冲击敌军。

　　一阵号角响起。轻骑兵全军调转马头，有序撤退，边退边不断以回身箭攻击敌军，诱敌深入。

　　又一阵号角响起。轻骑兵队形突然发生变化，一分为二，向两翼展开。

　　烟尘中，以逸待劳的重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而来。

　　他们手持弯刀、战斧和铁骨朵，向长途奔袭的敌军发起迎面进攻，一举把敌军击溃。

　　已分为两队的轻骑兵向敌军的两翼包抄过去，并且迅速在敌军背后合拢，使其陷入包围，燃烧马粪制造浓烟，并拖动树枝扬起灰尘，以阻挡敌军后援部队的视线。

　　重骑兵继续向敌军发起致命的冲击。轻骑兵万箭齐发。两部骑兵合力迅速围歼敌军。

　　战斗胜利！

　　战马嘶鸣，将士们欢声雷动，达延汗意气风发。

　　他策马跑到阵前，举起一碗马奶酒，一饮而尽，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草原的勇士们，敌人像绵羊一般懦弱，你们像烈马一般彪悍。

　　现在已是时候，奉长生天的旨意，像雄才大略的成吉思汗一样，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

　　时刻准备着，拿起你们的弯刀、战斧、铁骨朵，报仇雪耻。

　　杀死你们遇到的每一个敌人，抢走敌人的每一匹马、每一头牛、每一只羊，抢走敌人的每一个女人，抢走敌人的每一寸土地，把百倍的报复加在敌人的身上。

　　让我们喝下醇香的马奶酒，祈求长生天作证：饿狼吃不掉猎犬，暴风吹不走雄鹰，草原英雄不可战胜！”

　　在场的鞑靼人无不狂热欢呼，热血沸腾。草原上空，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杀气。

　　蔺绛雪看一眼欧阳秋实，见他脸若冰霜，双眼幽幽地透着寒光。

　　演练过后是狂欢和饕餮盛宴。达延汗却没参加。

　　他带着两个儿子，叫上乌兰托娅、欧阳秋实和蔺绛雪回内营。

　　这里是另一番景象，一切都和普通的牧民部落一样，一片平静、安详，看不到任何军队的痕迹。

　　但是，从豪华的毡包、忙忙碌碌的奴仆们光鲜的衣着，可以看出这里的主人尊贵的地位。

　　中央的金顶毡包前，达延汗的妻子——满都海哈敦正忙着亲自下厨，烹制中原美食，用来设家宴，招待从中原来的客人。两位侧妃和一群奴仆给她打下手。

　　满都海已经是祖母辈的人了，但是面容并不显老，身材并没走形，完全看不出比达延汗年长二十五岁。

　　她的动作也依然灵活。一双曾经策马挥刀、弯弓搭箭、指挥千军万马的手，操纵起锅碗瓢盆，依然是快速、利索、自如。

　　达延汗的另外五子一女在一旁的草地上蹦蹦跳跳地玩耍，见父亲和两个哥哥回来，格格地笑着扑过去又搂又抱。

　　欧阳秋实那双神箭手的眼睛一眼就看到了九龙宝盒。

　　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炉灶旁的桌子上，盒盖开着，里面装满了蒜头。

　　满都海伸手取了两个蒜头出来，递给两个侧妃每人一个，让她们剥去蒜皮。

　　满都海往锅里下油，用菜刀拍碎蒜头，再切了些姜片，一起放进锅里，中火爆香油锅。

　　“喳……”

　　香气四溢，勾人食欲。

　　蔺绛雪也看见了九龙宝盒，连忙过去帮厨。

　　满都海边笑边说：“不用。客人等着吃，莫动手。”

　　蔺绛雪不肯退让，想抢过锅铲炒菜，没成功，又抢着切菜。

　　满都海叫乌兰托娅过来，吩咐她说：“乌兰托娅，你快陪客人进去。菜很快就做好。”

　　乌兰托娅使劲地把蔺绛雪搂抱进毡包。蔺绛雪不好施展武功，只得由着乌兰托娅把自己搂了进去。

　　欧阳秋实跟在达延汗身后走进毡包，环顾四周，发现这毡包除了比普通毡包宽敞、豪华之外，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西侧摆放着一排书橱，里面摆满了书，其中最多的是来自中原的各类经典书籍。

　　达延汗吩咐奴仆伺候客人、他自己和八个儿女换上中原的衣裳，然后招呼客人在毡包中央的雕花圆桌旁随便就坐。

　　奴仆们把满都海做好的菜陆续端上桌，小孩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抓来吃，达延汗也并不制止他们。

　　美味佳肴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一桌，鸡鸭牛羊海鲜蔬菜和各种野味，应有尽有，色香味俱全。

　　满都海和两名侧妃也进来，换了中原衣裳，入座。

　　蔺绛雪热情洋溢地邀满都海坐到自己身旁。

　　满都海招呼大家起筷。在座都是豪爽而又强壮之人，本来就能吃，面对这么好吃的菜，更加胃口大开，吃个痛痛快快。

　　蔺绛雪边吃边赞不绝口。

　　“哇，味道好极了，而且真的很地道！哈敦，您怎么会煮得一手这么好的中原菜，专门学过吗？”

　　“还真是专门学过。他亲政之前的一年，那时他还小，才十三岁，我特地带他去中原各地游历，增长见识。

　　他吃了中原的菜，特别喜欢。我当时就想，他亲政之后，我慢慢就会闲下来，可以做菜给他吃。

　　所以，我每到一地，都请当地的名厨教我烹饪，就这样学会了。这些年也不时做做，工多艺熟，不断有所长进。”

　　“我虽然没有专门学过烹饪，但也喜欢自己做菜，知道做菜，姜葱蒜和各种调料很重要，特别是蒜。蒜能提味，不管做什么菜，只要多放些蒜头，味道就差不了。”

　　蔺绛雪惦记着已经成了装蒜器具的九龙宝盒，于是努力把话题扯到蒜头上，但是她实在想不出蒜头比姜葱和调料更重要的理由，一时间不知怎样延续蒜的话题。

　　欧阳秋实明了她的心思，于是接着她的话说：“大蒜确实是天赐好物，不仅可以调味，还能养生，有健胃、止痢、止咳、强精壮阳之功效，多吃有益。”

　　“对，所以我每天吃蒜。不仅炒菜的时候加蒜，我还用陈醋泡蒜，装在罐子里，有空就拿来当零食吃，味道可好了。是不是，欧阳秋实？”

　　“是，确实不错。”欧阳秋实连忙附和。其实他不太喜欢吃酸的东西。

　　满都海对九龙宝盒毫无印象，也不知道蔺绛雪对蒜头的兴趣为何这么大，只当她真的特别喜欢吃蒜头。

　　于是她说：“我用马奶酒泡了一些，不知道你习不习惯那种味道，你尝尝。”

　　然后，她叫奴仆装了大大一碗马奶酒泡蒜头来给蔺绛雪。

　　蔺绛雪尝了两粒，不习惯那股酸、膻、辣混合的味道，但为了九龙宝盒，只好装做津津有味地继续吃，还分了两大勺给欧阳秋实。

　　欧阳秋实心中不满，却也无奈，只好配合她。

　　蔺绛雪继续说：“我师傅也特别爱吃蒜头，她比我们吃得还多，她的皮肤……”

　　满都海对蒜头这个话题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她举杯打断蔺绛雪的话。

　　“大家干一杯吧！欢迎从中原远道而来的朋友，更要感谢你们，受到长生天的感召，辅助大汗战胜了恶狼。愿长生天保佑你们安康祥瑞！”

　　大人们举杯畅饮，小孩们觉得有趣，嘻嘻哈哈地吵个不停。

　　满都海一声令下：“别吵！”小孩们乖乖地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吃饭。

　　满都海问欧阳秋实：“欧阳兄弟看了我们的骑兵演练，觉得如何？”

　　“大开眼界。”欧阳秋实不愿意说具体的意见。

　　“你觉得阵法上有没有什么漏洞？”达延汗追问。

　　“这个，我不内行，不敢妄加议论。但我觉得，战争充其量只是一时称霸之道，武力终究是靠不住的。”

　　“什么靠得住？”达延汗又问。

　　“人心啊。得人心者得天下。大汗一味鼓励将士杀戮、掠夺，必失天下人心，纵有金戈铁马也得不了天下，纵然得到了，也会失去的。”

　　“怎么样才能得天下人心？”

　　“仁者无敌。唯有推行仁政才能天下归心。”

　　听到欧阳秋实的答案，达延汗和满都海都哈哈大笑起来。

　　满都海说：“欧阳兄弟，你太天真了。仁者无敌是书上说的，不可当真。仁者绝非无敌，仁慈也换不来人心。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仁慈，别人就不听你的，不仅不听你的，还欺负你。难道这是得人心吗？”

　　欧阳秋实被满都海说懵了，没想到自己一直笃信的一个道理竟然被她轻易颠覆，觉得一片茫然，不知道是哪儿不对。

　　倒是蔺绛雪一下子就理解了满都海的意思。

　　“哈敦说的有道理。就比如我跟他，我打不过他，如果他凶一点，我就都听他的，偏偏他老让着我，于是我就忍不住欺负他。不是我真想欺负他，而是忍不住。”

　　“可是欧阳说的也没错。他不是得了你的人心了吗？”乌兰托娅插话说。

　　“那是因为我一时昏了头，心被他占领，只好认了。我其实希望他凶一点，那样我会更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蔺绛雪同意乌兰托娅的话，但依然嘴硬，不认输。

　　“歪理！如果我凶一点，那还不得整天吵架？”欧阳秋实反驳她。

　　“……“

　　蔺绛雪被欧阳秋实将了一军，想不出反驳他的理由。如果说吵架不是坏事，这样的理由又实在难以成立。她只好默认欧阳秋实说的是对的。

　　满都海总结说：“这就是说凡事要有度。运用武力也不例外，必须有度。我们要重新问鼎中原，恢复大元，武力是必不可少的，但不可过度。

　　血债都是要还的，欠太多就必然还不起。那些鼠目寸光的部落首领和将领老是嚷嚷着打完胜仗要屠城，我说这种人都不能用。”

　　满都海说到了达延汗极为头疼的一个问题。

　　满都海说的道理，他懂。他也完全同意她的主张。

　　然而，每当部落首领大会上谈论到攻破敌方城池后是否屠城的话题时，总有激烈的争论，主张屠城者始终不在少数。要说服这些人放弃屠城的想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统统剥夺他们手握的兵权更不可能。

　　幸而，自他亲政以来，虽然多次对大明用兵，但从未试图占领大明的城池，所以是否屠城的问题从来都止于空谈，不曾成为一个现实的问题。

　　如今，攻占凉州已是计划中事，屠不屠城的问题不久就将真真切切地摆在他的面前，他将不得不面对。

　　但他极不愿意在今天这个场合谈论它。

　　于是，他岔开话题，对欧阳秋实说：“欧阳兄弟，为了答谢你救了我的命，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希望你笑纳。”

　　他叫奴仆把礼物拿来。

　　蔺绛雪和乌兰托娅同时“哇”地惊叹。

　　原来是一副金马鞍，上面纹有两只瑞鹿，一卧一立于花草之中，四周装饰着牡丹、海棠等各种花草纹，还镶嵌着红绿两色珊瑚珠。

　　欧阳秋实连连摆手。

　　“大汗的一番美意，秋实心领了。可是，金马鞍在草原只有黄金家族，在中原只有大明皇家才能享用，秋实身份低微，用不了它，留着也怕招来杀身之祸呀。”

　　“世事真是奇妙，被一些人视作珍宝的事物，对于另一些人却是累赘。是我考虑不周。那么，我送你一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和一匹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吧。你是武林高手，有了这两样宝物，如虎添翼。”

　　“非也。我练武之初便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专注武功，绝不依赖兵器。一直以来，我都坚持用普通的兵器，骑普通的战马。我觉得，我的武功能够不断精进，得益于此。所以，宝刀宝马，对于我其实是无用之物，反而会令我的武功退化。倒是有一件宝贝，秋实十分喜欢，希望大汗赠予。”

　　“不妨直说。”

　　“九龙宝盒。”

　　达延汗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吩咐奴仆：“去叫军师过来。”

　　蔺绛雪担心阿拉塔来了会碍事，正想说点什么。欧阳秋实踢一下她的脚，止住了她。

　　过了一会，阿拉塔匆匆赶来，达延汗问他：“那只盒子，我忘记放哪儿了，这几天好像都没见。你知道在哪吗？”

　　“盒子？哦，那盒子。前几日，大王子和二王子掏鸟蛋，拿去用了。”阿拉塔答。

　　“装了鸟蛋，给奴仆们了。鸟蛋前日吃了。”机灵的大王子图鲁博罗特不用达延汗问，便说清了九龙宝盒的去处，然后像个大人似的命令奴仆，“你们，去把那天装鸟蛋的盒子拿来。”

　　一个奴仆急忙跑出去，把九龙宝盒里的蒜头倒进一个木盆里，把宝盒捧进来，呈给达延汗。达延汗问欧阳秋实：“是这盒子吗？”

　　“正是。”

　　“好，欧阳兄弟喜欢就好。拿着。”

　　欧阳秋实接过九龙宝盒，放在身边。

　　阿拉塔心生疑云，凑过来窥探。

　　达延汗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对他说：“军师，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阿拉塔只好就此告退。

　　见大功告成，蔺绛雪倍感轻松，聊天的兴致来了，妙语连珠地分享行走江湖遇到的各种趣事。在座各位听得兴趣盎然，连小孩们也似懂非懂地听得出神。

　　宴罢。

　　满都海拿来两包早就准备好的珠宝送给欧阳秋实和蔺绛雪，欧阳秋实正要婉拒，蔺绛雪已经老实不客气地代他和自己收下了，连声道谢。

　　欧阳秋实、蔺绛雪和乌兰托娅告辞，离开了军营，回到乌兰托娅的营地，接着又四处游玩了两天，然后，欧阳秋实和蔺绛雪辞别乌兰托娅回中原。

　　离开了乌兰托娅的营地，蔺绛雪向天空射了一支响箭。

　　过了一会儿，空中传来一声长鸣，花雕在半空盘旋片刻，俯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