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人到齐师爷家的时候，齐师爷正在书房里算账。这一年是大明嘉靖34年，齐家的小姐十六，也是不算小了，媒人倒是来得不少，却还没有遇到满意的。人们都说齐师爷眼界太高，虽然齐家小姐嫁这江宁知县公子也不见得不行，只是如今知县的大公子不过五岁，恐怕齐师爷还有得等。

　　齐师爷也是无可奈何，说来说去，还是宝贝姑娘不愿意。其实不但是姑娘不愿意，齐师爷和夫人也是不愿意的。上门提亲的要么是纨绔子弟，要么门不当户不对。

　　当娘的也问过是不是有了中意的，齐大小姐琢磨了一番，说是隔壁的铁匠就不错。齐师爷正在作画的时候听娘子说的这个事，听完了把砚台当茶杯喝了一大口，好端端的一幅夏日荷花图喷成了窦娥冤。

　　如今那幅窦娥冤被齐师爷挂在了书房里，满天雪花时刻提醒齐师爷，姑娘是自己宠的，打小一贯地信口开河。小时候不舍得管，长大了管不了就别管了。要说着江宁县乃至于应天府里，门当户对且知书达理的合适青年，那当然是有的。至于为什么他们都不上门提亲，齐师爷心里也是有数的。

　　今天来提亲的是李举人的公子，县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响当当的江宁小李逵，名叫李长江。要说李举人的公子，和齐师爷的千金，当然是门户相对，并且还要高上那么不少。毕竟，齐师爷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照比举人就差得多了。

　　好在齐师爷作为知县的心腹，在江宁地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只中了秀才，但在公门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兼且继承了他爹齐老师爷的衣钵和上下关系，各种门路无不通透，全县上下全靠齐师爷上下运作才能太太平平地过好日子。很多知县搞不定的事情，齐师爷发挥着四两拨千斤的能耐也能成事。

　　所以要说门当户对也无不可。只是李长江公子的名声，就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

　　眼看着女儿也是老大不小了，齐师爷心里着急，眼光就开始往下调整。齐师爷一生并无子女，妻妾倒是不少。这唯一的女儿是十六年前齐老师爷捡来的，小时候当真是粉雕玉琢，一个瓷娃娃一般的漂亮孩子。长大了嘛，模样倒也是县里面数一数二的，只是这名声，着实也和李长江公子半斤八两。

　　这么看来，两家倒是更加地门当户对了。齐师爷不由得在心里叹气，实在没有办法，嫁给李举人家也算是一条退路了。

　　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和夫人商量一下。媒人走了之后，齐师爷还没等开口和夫人商量，齐大小姐就风风火火地从后院窜了过来。

　　“爹，今天是谁来提亲啊？”

　　齐师爷觉得隔壁的铁匠都能听见大小姐的吼声，甚至离他家二里多地庙里的聋子和尚都听得见。

　　“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一天到晚大吵大嚷的，早晚我这耳朵被你给震聋了。”

　　“好啦好啦，我小声。你也别那么小气嘛，不久用一下你的耳朵嘛。爹的耳朵又大又好用，比旺财的耳朵都好。”

　　旺财是齐师爷家养的一只狗，年纪比齐小姐小，但小得有限，早到了眼花耳聋的年纪。说齐师爷的耳朵比旺财好，似乎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整天就瞎胡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得出去。这回来提亲的是李举人家的公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李公子你看还满意吗？”

　　“李公子？就是那个江宁小李逵？那个逛妓院不给钱的家伙吗？哈哈哈，什么玩意啊。爹你有没有揍他们一顿啊？”

　　“说话注意一点，怎么说你也是大家闺秀。有些话是不能从你的口里说出来的。”齐师爷又开始唠叨。

　　“我说错了吗？全江宁的人都知道，江宁小李逵逛了妓院不给钱。妓院老板活不下去了，找他老子要钱。”

　　“女孩子家，不要动不动就说什么妓院。再说，这也不失为文人雅客的风范。古之贤人，诸如李白、白居易、范仲淹、苏东坡、陆游、辛弃疾等莫不如此。”

　　“他们也都不给钱吗？”齐小姐思考问题的角度颇为与众不同，一句话问得齐师爷直瞪眼。

　　齐夫人过来打圆场：“李长江他也不是不给钱，只是手上刚好没钱了，临时有那么几次欠着。”

　　齐小姐撇了撇嘴，“没钱还去嫖，他爹没教给他嫖妓要给钱的吗？”

　　“啊，这个。”齐夫人脑袋嗡嗡地转，憋出来一句：“也许是临时赌钱输光了，也是有的。”

　　“哦，除了嫖还赌啊。那还有什么坏事他是干不来的？”齐小姐咄咄逼人地问。

　　“其实，赌钱和嫖妓，也不是什么大的缺点。”齐师爷磕磕绊绊地说，“你看，李清照就喜欢赌钱，一样的留名千古。李举人当初可是江阴县的县令，三年前父亲故去，这几年只是丁忧在家。如今丁忧期限已过，朝廷定有重用。李长江公子前两年婚事耽搁了，现如今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人家。”

　　“哦，我明白了。”

　　齐师爷看齐小姐的表情，听齐小姐的语气，似乎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就没敢接茬。

　　齐小姐继续说：“原来，李大公子在他老爹死了爹，守孝期间，出去嫖妓不给钱。”

　　这个逻辑推断很完美，结论不可辩驳，效果立竿见影。齐师爷和齐夫人都哑口无言，实在没什么可以再用来劝说齐小姐的。他们俩自己也觉得李大公子实在是一个不靠谱的家伙，未必就能比隔壁铁匠强到哪里去。

　　齐师爷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那我就推掉这门亲事。看来，你也就只好嫁给隔壁铁匠了。”

　　“爹，你说，史铁匠肯娶我么？”

　　齐师爷一瞪眼，怒道：“什么史铁匠，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能嫁给一个铁匠！”

　　齐小姐瞪着眼睛看齐师爷，看得齐师爷心里直发毛。果然，齐小姐使出了杀招，笑着问齐师爷：“爹，你是不是经常去妓院啊？”

　　齐师爷脸上开始冒汗。年轻的时候，他的荒唐事可是没少干。老爹有钱有势，自己又是读书人，不免自命风流，各色狐朋狗友聚在一起，要说齐师爷没有见识和参与的娱乐项目，那可得算上是江宁县的重大发明。

　　“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尽管齐夫人不会对他河东狮吼，要在夫人和女人面前承认这件事，心里上的障碍还是相当大的。但是这事江宁县的父老乡亲都清楚，想抵赖那是不可能的。

　　“很久——是多久？”齐小姐今天不要了齐师爷的老命是不罢休了。

　　齐师爷有心随便扯出二十年的数字，但是这个小魔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转头就可能到城里的各大妓院巡访，查证她老爹最近一次消费是什么时候。

　　“有，有三天多了吧。”汗水顺着齐师爷的脸往下淌，像齐小姐的一句句问话一样往他身上钻。齐师爷结结巴巴地解释：“都是应酬，在知县大人手下办事，有些情况不得不去啊。”

　　齐夫人气哼哼地转身走了。齐小姐继续刨根问底：“真的？”

　　“真的，真的。你爹我今年都五十岁的人了，自己是万万不可能去那种地方。”

　　“五十知天命。爹，你知道天命了吗？”

　　“知道。我这辈子就被你抓在手里了，你说啥就是啥吧。我命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