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府桐城县，走水路距离江宁六百里。桐城县东南60里有一座山，名叫浮山。浮山所在位置水系众多，其东侧有一条河，名叫罗昌河。罗昌河向东南流入白荡湖，白荡湖直通长江。在浮山南麓、罗昌河边的地区，叫做浮山乡。

　　（明代县以下的区划，南方以乡-都-图（里）三级制为主，乡更多地具有象征意义，或者说只是一个地里区划的单元。里或称社，或称图，不单是国家实现赋役的基本单元，同时还有几层司法、教育、社区救济、集团宗教的功能，因此也是一个自治组织。参考《明代县以下区划的层级结构及其功能》，黄忠怀，史学月刊，2003年第4期。）

　　嘉靖35年8月初2，安庆府通城县浮山乡逢集。祝书全祝秀才担着一担菜在集上卖。担子里的菜品种不多，数量倒是不少，萝卜、白菜、胡萝卜、姜、葱、蒜装满了两只筐。作为一个正宗的读书人，祝秀才能够把这么多菜从家里挑到集上，说明祝秀才是个文武兼修的人才——圣贤之书读得呱呱叫，沉甸甸的担子挑得吱吱响。

　　其实祝秀才并不愿意出来卖菜，无奈不卖菜就没有钱，没有钱就买不到粮，买不到粮全家就要饿肚子。作为浮山乡极为罕见的文化人，这点逻辑关系祝秀才还是很清楚的。

　　在集市上卖菜，难免被他的学生看到。要是在十年前，祝秀才就会面红耳赤，深深地为自己丢了孔圣人的脸而羞愧不已。但是经过了生活多年的磨炼，祝秀才脸上的老茧磨得和农民手上的老茧差不多。要是和别人起了争执，祝秀才用脸打别人的手，都算占便宜。

　　祝秀才不但卖菜，还卖过米、卖过鞋、卖过席子、卖过衣服。总之，他的学生交给他什么当做学资，祝秀才就卖什么东西，是一位学而优则商的典型代表。

　　在祝秀才卖的东西里面，菜无疑是祝秀才最不想卖的。不单是因为菜又沉又不值钱，还因为米、鞋、席子、衣服等等一天卖不完第二天还可以接着卖，菜要是一天卖不完，第二天可就卖不出去了。

　　秀才坐在菜筐后边，一只手拿着《朱子集注》认真研读，并不招呼人们来买菜。

　　不得不说，祝秀才这个做派，完全就是摆br /ose。作为一位四十来岁，读了三十年书，有秀才功名在身的，时时教学童读四书五经的人才，《朱子集注》要是还没有背得滚瓜乱熟，那一定是脑子有问题。

　　但是，作为一个拥有厚脸皮保护脑子的文化人，祝秀才拿着《朱子集注》并非完全为了显摆自己文化人的身份。更重要的是，通过认真读书这一举动，祝秀才要告诉大家，虽然他穷困潦倒，但是仍然苦读不辍，大家尽可放心地把儿子送到他这里来上学——而且学费从优，萝卜白菜均可。

　　当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面色红润的年轻人站在祝秀才前面的时候，祝秀才心里颇有些小激动。因为这样的年轻人在浮山乡只有一位，那就是有钱的史家家主，史健老爷。

　　作为一大家子的家主，史健老爷当然不会是亲自来买菜。不来买菜而站在祝秀才面前，多半有两种可能——其一是请先生，其二是求亲。

　　两件都是好事。

　　当然，史健老爷是有老婆的，而且听说史健老爷的钱都是他岳父大人的，估计一时半会不会敢动再找老婆的念头。

　　“请问，您可是祝书全祝先生？”史健恭敬地问道。

　　“是我。你是史健吧？找我是要送学生到我这里吧？”祝秀才一点也不转弯抹角，毕竟严格来说，作为教书的先生，祝秀才说话是要收费的。

　　“正是要请先生教我的几个小徒弟。”

　　这一句话，说得祝秀才心里颤了几颤。好家伙，几个小徒弟。祝秀才激动不已，今年的这个冬天是能过得去了。

　　“好，好。一个学生一年一两银子，可以先给一半，教过了半年再给另一半。”

　　“价钱好说。我想请先生到我那里教书。我那房子宽敞些，离祝先生家也不远。不知道祝先生愿不愿意。”

　　“上门教书，这价钱——”

　　“价钱好说。咱们就一年40两，先给一半，怎么样？”

　　祝秀才不但穷，而且家里人口还不少，计有秀才本人，秀才夫人，秀才女儿——还有秀才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子的媳妇（没影的），三个儿子的儿子女儿（没影的的没影的）。

　　秀才已经穷到没法给儿子娶媳妇了。秀才没有生在好时候，没有赶上计划生育，不懂得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的道理。就算懂也没办法——首先：秀才还是没赶上好时候，大明的科技尚未发展出来靠谱的少生孩子的办法；其次，秀才不会养猪，而且，秀才又没有赶上好时候，社会舆论不支持秀才养猪。

　　秀才不但没办法给儿子们娶媳妇，连儿子们读书都供不起了。秀才自己读书把秀才老爹的钱都读到了书里去，算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是没法取现。趁着年轻，忽悠了一个媳妇，算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今秀才没钱给儿子们读书，自然颜如玉和黄金屋也就没了着落，秀才不免对颜如玉和黄金屋的说法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40两银子是什么概念？是知县大老爷一年的俸禄啊。祝秀才不知道史健是不是晚上睡觉被夫人踹床底，脑袋磕到金元宝上磕傻了，直接就给了他穷秀才知县的待遇。毕竟书里是有黄金屋的啊，果然古人诚不我欺也，何况是古人中的极品——皇帝陛下。

　　嗯，写出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是宋朝的皇帝，宋真宗赵恒。金钱和美女，从来都是读书人最求的最高理想，赵恒把读书人的心态看得一清二楚。

　　拿到20两银子定金的那天晚上，祝秀才躺在床上睡不着。黄金屋当然还远远算不上，至少温饱问题解决了，也就是金钱问题得到了初步解决。那么自然就会想到事物的另一个层面——颜如玉。

　　祝秀才不用点亮油灯也知道躺在他身边的老婆是什么样子，颜如玉是算不上了，也许18年前还行。那么如玉的颜在哪里呢？他很想翻出《论语》，到院子里，就着月光好好研读研读。但是那天晚上外面下着雨，祝秀才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对理想的追求，摸着怀里的10两银子感受读书的乐趣。

　　摸着怀里的10两银子，自然就会想到另外10两银子。

　　另外那10两银子现在在他同床人的怀里。秀才的老婆，正摸着怀里的10两银子，感受着当年奋不顾身嫁给秀才这一决策的英明神武。

　　祝秀才探出手去，悄悄地摸向另外的10两银子。忽然想到了这18年来，老婆跟着他过着困苦生活，既没叫苦，也没叫屈。祝秀才不由得搂住了老婆，嘴里念叨着：“原来颜如玉我一直就有啊。只是我现在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