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暑去寒来
云云长到十七岁还从来没有如此快乐过。和心爱的人日夜相伴,说不完的甜言蜜语,享不尽的温柔缱绻。尽管两人的出身、地位有着云泥之别,却有那么多共同的兴趣爱好和说不完的话。他们都喜欢欣赏朝阳夕霞,倾听林泉山涛,热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云云小时候学过琵琶,会弹《海青》《塞上》等在渤海流传甚广的曲子,耶律倍听得陶醉时会拔剑起舞;东丹王喜欢诗词,云云粗通韵律,两人酬和往来倒也旗鼓相当;丈夫受业名师,善于作画,妻子磨墨添香从旁品评,耶律倍见云云钟灵毓秀,亲自手把手教她。云云再没有见到其她几位王妃和王子王女们,她和丈夫好像民间小户人家,享受着一夫一妻二人世界的温馨。巍峨殿宇,三宫六院都离他们远去,变得虚无缥缈。
然而蜜月般的日子并非一直无忧无虑,云云常常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现实怎么可能如此完美,佛祖怎么会如此眷顾一个卑微女子呢。她怕这只是一场梦,不知什么时候梦醒,一切的美好都会瞬间消散。这种恐惧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从东丹王越来越常出现的眉头紧锁和目光忧郁中得到印证的。最初的全情投入过后,耶律倍白天开始在公事帐中接见臣僚。云云从来不过问朝廷政事,但进进出出的官员、侍者们阴郁惶恐的表情和偶尔听到的东丹王的咆哮怒吼都传递出令人焦虑的信息。
夏天的医山松柏青翠、枫栌馥郁,山泉清澈、飞流激溅。很快暑去寒来,秋霜降落、层林尽染,如花的红叶尽展妖娆之后便飘飘摇摇落满地面。
入宫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傍晚,东丹王脸色阴沉地来到用餐的小宴帐。他白天接见了好几批官员,忙得连午饭都没有正经吃,云云等他不到,只好自己独自随便吃了点东西充饥,捡了几样国王平日里爱吃的点心命内侍送到会客的帐中。耶律倍堆起笑容对云云说道:
“对不起,一天都没有陪你,积压的公务太多,今后恐怕也不能再偷闲了。”
云云拉着丈夫的手走到餐桌旁,为他拉开椅子,扶着他坐下。到他的对面坐好后,在桌上摆着的两只琉璃杯中斟上温热的金华酒。这是东丹富商进贡的珍贵的南酒,夫妻二人最喜欢在这种凉爽的晚上喝的。好像若无其事般说道:
“图欲,你是国王,怎么能总陪着我。不过你要是有什么心事,不要瞒着我好吗?”
从一开始耶律倍就不让云云称他王上、王爷,说喜欢听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听了这话,耶律倍怔了一怔,黑幽幽的眸子似乎闪过一丝不悦,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凝视着上面精致的图案,停了片刻,打起精神微笑道:
“谁能没有心事呢?但是和你无关,咱们两个人在一起,我不希望提起那些事,就是想清清静静,说说家常体己话,聊聊让人高兴的事,你也用不着瞎想。”
云云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说道:
“图欲,咱们是不是夫妻啊?”
男人惊愕道:
“这是什么话?咱们不是夫妻是什么?我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人这样,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丈夫,一个爱你的男人。你不要胡思乱想,要是我表现出任何不好的情绪,都不是因为你。相反,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既然是夫妻就应该心贴着心,同甘共苦。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却连你想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把你的心事告诉我呢。我虽然不懂天下大事,但总能替你分担些什么。”
男人目光幽幽地看了女人半晌,心里百感交集。他承认她说得对,他们不但是夫妻,还是真心相爱的一对。他有过许多女人,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既然相爱就应该坦诚,不然就像女人说的,连对方想什么都不知道,如何真诚相处呢。可是,他希望心爱的女人无忧无虑地享受自己给她带来的福祉,如果因为与自己在一起而要蒙受更多的痛苦,他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屈辱。这有什么错吗?看到女人清澈的目光,他明白自己错了。对这个深爱着自己的女人来说,不能成为真正的知己,恐怕才是最不能忍受的痛苦。耶律倍喝干了面前的酒杯,亲手为两个人重新斟满,举起杯子,好像那其中之物能给他更多勇气似地郑重说道:
“云云,你说得对。你要是真的想知道一切,我就全都告诉你。听我说完你就明白,你嫁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想像不到的危难。这让我觉得对不起你。听了之后你可以选择离开我,我保证让你全身而退。在我说之前,咱们先干了这杯酒。”
女人觉得喉头一哽,没有说话,只仰头喝干了杯中酒,听男人继续缓缓说道:
“你知道的,我从前是契丹太子。可你恐怕不清楚,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我做了十年太子。整整十年啊,那时谁能想到未来继承皇位的不是我呢。四年前大约就是这个时候,一切突然变了,父皇驾崩,我被瞒着,等我赶到行营奔丧,母后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她剥夺了我正当的继承权,让大臣们重新选择谁来做新君。大臣们都知道我大势已去,母后决定扶二弟即位,谁会不希意迎合呢。就这样,二弟做了皇帝,我只剩下东丹王这个头衔。他们还把我扣留在皇都整整三年,不让我归国。你读过书,一定知道,从古至今,失位太子没一个有好下场。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还有今天。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耶律倍眼中噙满泪水,往事不堪回首,说出来好像扒开还没有长好的伤口。女人伸出温软的玉指轻轻握住男人停留在酒杯上的手,把它拉到自己的唇边吻了又吻。耶律倍伤痕累累的心感受到温暖和安慰,他抽出手,轻轻抹掉女人脸上的泪水,接着说下去:
“噩运并没有到此结束,我现在表面上是风风光光的东丹王,实际上是囚徒。东丹国国土缩小、移民迁都,辽阳府不仅成为东丹国都,还被宣布为契丹的南京。这些都是他们处心积虑的举措,为的就是防止我在这里东山再起。他们希望我做一个尸位素餐的傀儡,那样就让我平安到老。可是我做不到。我只剩下这个衰弱的东丹国,我要把它重新复兴起来,让它变得和契丹一样强大。有一句心里话,我对谁都没有说过,现在对你说: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建立一个强大的东丹国,强大到能够吞并契丹,我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云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不能给你平稳的生活。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看着男人脸色绯红,眼睛里闪着热病似的亮光,女人毫不迟疑地使劲点头道:
“只要能跟着你,我死都愿意。”
耶律倍凄然一笑道: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我才会娶你。我撤掉了皇帝的走狗耶律羽之,用了郭仙成。命他平定叛乱、扩充军队、恢复经济。感谢苍天,今年是个好收成,国库得到充实,我的计划眼看能够一步步实施。可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些日子,传来很多坏消息。”
他看了一眼对面,女人用丝帕拭去泪水,表情变得轻松,拿起筷子,夹了些菜放到他的盘子里,含笑说道:
“吃点菜吧,都快凉了,你一天都没好好吃东西,边吃边说。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一帆风顺。姓郭的是个坏蛋,老百姓没有人不恨他,就算他真的肯卖力,你撤了耶律羽之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耶律倍显得有些惊异于女人最后的这句话,可是并没有嫌她多嘴,反而赞许地点头道:
“你说对了。平叛进行得不顺利,好多地方仍在打仗,战报让人泄气,征兵征粮的进展也不理想。我天天和这班官员发脾气,可其实这不能全怪他们。国家破败成这样,按说需要休养生息几年才能恢复元气。可是没有时间了。耶律羽之和他的手下将这里的情况密报了皇都。我在他的身边安插了眼线,但彻底堵住他和朝廷联络是不可能的。就连五叔,为了自保也会向朝廷报告。我怀疑连后宫的王妃们也在暗中出卖我。你总劝我要回皇宫大内安抚一下她们,可是明明知道想不到一块儿,你让我面对她们说什么?难道在家里还要装模做样说违心的话吗?”
云云吃了一惊,不相信道:
“我看得出她们是爱你的,怎么会害你呢?”
“爱我?她们更爱自己。”
“朝廷有反应了吗?”
“我做的都是东丹王权限之内的事,朝廷说不出什么。可是阿古只小舅托可靠的人偷偷捎来了一封信,劝我恢复耶律羽之的职权,说郭仙成不值得信任。还要我安份守己,避免瓜田李下引起误会。小舅是向着我的,他这样说,如果不是太后或皇帝授意,就是警告我朝廷已经不满。我怕不久他们就会行动,到时候我就不得不做决定了。”
云云心里一紧:
“什么决定?”
“和朝廷决裂。不是我想这样,可如果他们逼我,要我回皇都或者退位,我是不会俯首帖耳的。”
云云夹了一点青菜正要放进嘴里,筷子啪啦一声掉到盘子上。耶律倍惨淡一笑:
“你怕了?”
“我不怕,可是胳膊怎么扭得过大腿?”
“扭不过也要试试。我一直后悔四年前没有拼死一搏,落得如今生不如死。那时我没有准备,傻乎乎去奔丧,被人扣住无计可施。这一次,感谢苍天让我在他们控制不到的地方,手里还有东丹国的军队和地盘。当今皇帝的本事我最清楚,当年他是我的部下,契丹军队的底细我也比谁都了解。我不是大諲譔,在我的地盘,我不信斗不过他们。”
云云没有打过仗,可是她的哥哥死于战争,她还看过不少史书,那上面讲了许多战争的故事,担心地说道:
“契丹军队兵强马壮,实力雄厚,还有那么多盟国,高丽、女真都会帮它。东丹有多少军队?国家实力差得不是一点半点,明知会输还要打吗?”
耶律倍脸色阴沉,好像要发火,可是理智告诉他,云云不是胆怯,而是真心为东丹国和自己这个国王担心,耐心说道:
“唐朝强不强?为什么会被朱温一个蟊贼取而代之。契丹不可怕,只要东丹人上下一心,一定能打败它。不打是死,打还有希望,你说我该怎么选?”
云云愿意生死追随东丹王,不论是打胜了得到荣华富贵还是打败了埋骨荒丘。可是她想到死去的哥哥,低下头,小声说道:
“图欲,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渤海人又要遭罪了。”
耶律倍心里的火忍不住窜了起来,哗啦一下将桌子上的杯盘碗碟、酒菜点心胡撸到地上,吼道:
“原来你也和他们一样!”
云云委屈得哭了起来。耶律倍觉得心里憋闷,知道错怪了她,想要挽回,正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帐外有人喊了一声:
“王上,有人求见。”
耶律倍斥道:
“不看看什么时候,不见!”
侍卫的声音沉寂了片刻,一会儿又怯生生地响了起来:
“王上,他说有紧急情况,无论如何求王上见一面。”
耶律倍大怒道:
“混账东西,说了不见,还罗嗦什么!”
一个气喘吁吁的尖细嗓音传进来:
“王上,是我,小栓子,就一句话,王上听了要说不急,就等明天再说。”
东丹王一跃而起,踩着一地的狼藉朝门口走去,一边大声道:
“小栓子,你这个混球,罗嗦什么,还不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