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事缓则圆
东丹王病着,高美人代表丈夫亲自给新来的士兵们敬酒。香雪端着酒壶陪在她的身边,落落大方地对着那一双双或者羞涩或者大胆的目光。一个小兵笑嘻嘻凑上来:
“姐姐,你也给我倒一个。”
香雪笑着倒给他,另一个小兵把自己装满酒的杯子举到她面前说:
“姐姐,你先喝一口。”
香雪也不推辞,接过杯子就抿了一口,那小兵转身手舞足蹈地跑了。人们兴高采烈,完全忘了正身处动乱不安的敌对国家京都。酒到半酣的时候,一个穿着红色短袖衣裤,刚会走路的小男孩蹒跚着跑进正在开宴的前院,他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目标,“娘,娘,”地大声喊着跑了过来。一个小内侍在后面紧追,朝香雪不好意思地笑道:
“这边太热闹了,他也想来看看。要带他去睡觉,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云云把酒杯递给侍女,弯腰抱起男孩,亲了一下,贴着他的脸蛋柔声道:
“是啊,好久没有听见笑声了,谁不想过来看看呢,咱们小留隐也想凑凑热闹,对不对?”
她转过身对匡嗣道:
“这是小王子,名叫道隐,小名留隐。留隐,叫韩先生,他是你祖母派来看你的。”
匡嗣看到娘娘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晶莹的光,大概是想起孩子可能永远也见不到身为太后的祖母,又或是想起孩子的名子里藏着的委屈和悲哀。他原就听说高美人生了个男孩,取名道隐,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小名。又是一个“隐”字,这里面该有多么深的忍隐啊。他自己还没有孩子,不知道有了孩子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可是现在他非常喜欢这个小男孩,几乎想要伸手去抱抱。他长得太可爱了,浓眉大眼、虎头虎脑,顶上乌黑的头发梳了一个花朵似的朝天厥。男孩还没学会说话,自然不会按照母亲的要求学舌,只用黑黑的瞳仁看了匡嗣一眼,就害羞地转过头去抱紧娘的脖子。云云拿起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把孩子放到地上,对那个内侍说道:
“让他去睡吧,你辛苦了,一会儿我让人去换你来坐。”
内侍领着小男孩走了,云云对栓柱道:
“你让人去把王上身边的人也换来,别把他们给忘了。”
匡嗣问道:
“王爷怎么病的?”
“就是前些日子闹乱兵,阿蒙被打死了,他本来这段身子就不大好,一下就气得病倒了。原来一直给看病的大夫铺子里的药被抢光了,人也逃走了,一时找不到好大夫也没有好药,总好不了。”
匡嗣道:
“匡嗣懂点医道,要是王爷愿意,我可以给他看看。”
云云用似信非信的眼光看了看他,礼貌地说:
“那可太好了,等我跟他说说。”
香雪一旁撇嘴道:
“钦差大人还真神通广大呢,怎么咱们缺什么他就有什么。娘娘,别光顾说话了,那边的桌子还没去呢。”
匡嗣被抢白一句,并没有当回事,倒是栓柱脸上有些挂不住,揪了匡嗣一把,把他叫到后面悄悄说道:
“兄弟,你别介意。香雪姑娘嘴巴厉害,心肠好着呢。这府里要是没有她,不定乱成什么样了。娘娘宠着她,大伙也都让着她,嘿嘿,你别怪她。”
匡嗣笑道:
“万绿丛中一点红嘛。不过这府里的女人真是太少了。不是有个夏娘娘吗,怎么也没呆住?”
栓柱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这你都知道?”
“东丹王别的事可能没人关心,这种风花雪月,又是什么唐帝嫔妃,就像长了翅膀,谁都听说了。”
栓柱今天高兴,又喝了点酒,便唠唠叨叨地说了起来:
“我在皇都没有细说,说起来那可是好长的故事。刚来不久,老皇帝李嗣源,现在已经有了庙号,叫明宗了,一次请东丹王喝酒,喝多了,得意忘形起来。说李亚子不得了,可他想不到他的大唐被我这个大太保继承了。想当年,他是晋王世子,我们十三太保不过是他们家的狗,现在我不但得了李家的天下,李存勖的嫔妃也都充了下陈,那可个个都是绝品。怎么样,有福同享,朕也送你一个。东丹王说:我无福消受,皇上要是不留,不如把她们放出宫去。明宗说,该放的都放了,但是有名号的,受过恩宠的不能放,放了嫁给平民百姓,岂不是乱了尊卑。朕赏你,而且赏你个有名位的。契丹太子、东丹王、朕的兄弟,也不辱没她。不过你别担心,不必占正位,做个小妾就行。”
匡嗣哈哈大笑,拍着栓柱的肩膀道:
“说的好像你在场一样。”
“我真的在,是我陪王上去的,我就站在王上背后。东丹王以为是醉话,没想到第二天真的一顶小轿把人送来了。一问,是李存勖的夏昭容。你说府里能怎么办,总不能退回去,也不能扔在大街上,只好让她进门。咱们娘娘是个善人,心里不高兴,可仍是体体面面安排吃喝起居。夏娘娘带了两个宫女过来,娘娘又给派了两名内侍。”
“呵呵,王上应该顺水推舟啊,娘娘也说不出话来。”
“你这就不了解王上了。唐国皇帝一个个都是沙陀蛮子,明宗一个大字不识,奏章都得大臣给念的,王上来是来了,可肚子里根本看不起他们,皇帝的女人算什么,在他眼里就是残羹剩饭罢了。”
匡嗣心想:汉人也骂契丹人蛮子的,也只有耶律倍自以为满腹锦绣才会这样说,煞有兴致地说道:
“一定是夏娘娘不漂亮。”
“夏娘娘那真是倾国倾城之貌,单说长相,比咱们娘娘还要胜过几分呢。你想啊,李亚子的嫔妃都是千挑万选的,有名位的十几个,据说昭容排在第五,能差得了?”
韩匡嗣大笑:
“这样的美人儿不知有没有伺候过明宗,两朝皇帝用过,再漂亮也是东丹王眼里的剩饭剩菜。哈,哈,哈。”
“夏氏人还好,整天哭哭啼啼,看着也挺可怜的。李存勖有个厉害的刘皇后,独房专宠,她就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连个儿女都没有。李嗣源把她当东西送人。东丹王更好,连看都不正眼看她。可那两个宫女一个比一个刁蛮,整天摆着一副臭架子,好像高人一等,还对王上和娘娘言语不恭。谁也不敢拿她们怎么样,就是气得不行。还是香雪,一次一个宫女骂娘娘狐狸精。香雪让人把她绑起来动家法,烧红了烙铁要烙她的嘴。那宫女被吓得昏了过去。从那以后两个人才收敛了。夏氏见王上不理她,府里人没好脸色,觉得呆不下去,这才上表皇帝请求出家。还告了咱们王上一状,说王上冷酷暴虐,苛待奴婢。大概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咱们还担心这事会对王上不利呢,没想到明宗这么快就死了,连皇位都被别人夺了,这事算是抹了。”
说完两人分开,栓柱忙着安排事情去了。匡嗣拿眼睛寻找香雪,见她喝了几口酒,脸上红扑扑的,士兵们不论谁和她开玩笑她都笑吟吟的。其实栓柱的担心是多余的,匡嗣一点都没生这小宫女的气。以他对女人的了解,她越是对你凶,越是说明她喜欢你。瞅了个空子,匡嗣端了一盅酒走到香雪身边,笑嘻嘻说道:
“香雪姐姐,你敬了这半天酒,最该敬的人却落下了。我冒险带了金子来,一点没留都给了你,好歹也该谢我一声吧。”
香雪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把他扯到没人的地方,一手揪着他的胸襟,一手拿瓷酒盅戳着他的脸,凶巴巴说道:
“小滑头,别人拿你当钦差,我可没有,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干什么来了?皇都有那么好心?王上一点都不糊涂,这个府里只有他是明白人。我会随时盯着你的,你想干什么坏事,别怪我不客气!你有再大的后台,在这座府里都没有用。”
匡嗣一把将酒盅夺了下来,板起脸来说道:
“别拿好心当了驴肝肺。小丫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走着瞧。”
这天夜里,匡嗣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知怎么会一时慷慨,把全部家当倾囊而出都给了香雪。虽然那真的有太后给儿子的,但起码也有一半是为了应付完成任务的不时之需的。再说将来怎么回去呢?不管任务完得成完不成总要回国吧。现在身无分文了,难道还要张嘴朝那个厉害的小宫女讨?可是看到这么多张笑脸,想起娘娘喜极而泣的样子和小宫女极力压抑却难以掩饰的兴奋,他觉得做什么都值了。马到山前必有路,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真正令他困扰的并不是金子。还不到一天,这座府邸里的人对他来说已不再是冷冰冰的任务目标、获得名利地位的人肉阶梯,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同胞,尽管还远远谈不上像他们之间那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就连恶狠狠骂他的东丹王,不知怎的他都恨不起来,只觉得他可怜。他的苦恼是,为了太弟的一个空口许诺值不值得亲手葬送这些人的生命和希望呢。太弟那个人他最了解,表面慷慨豪爽,其实内心冷酷,不知道对多少人封过官许过愿,能不能兑现只有天知道。当然主子对自己不错,比起父亲和耶律倍的主仆关系简直是天上地下,作为家奴兼下属,应该竭尽忠诚,可那是没有遇到特殊情况的时候。现在的特殊情况就是,自己发现耶律倍已经变成了一个世外之人,如果还不是活死人的话,他不会回契丹,也不会回国争夺皇位,更不会帮助唐军攻打契丹,他对契丹没有威胁。要是太后和皇帝知道这个情况,还会不会大费周章地来夺他性命呢。自己一个外人,甚至可以说有仇的人,尚且于心不忍,何况太后这个亲生母亲呢。
洛阳城里远远传来第一声鸡鸣的时候,匡嗣才觉得忽然开了窍:何必着急,事缓则圆,先在洛阳住上一段时间,想清楚看清楚再说。唐国刚刚改朝换代,龙椅上的新人将会怎样对待契丹流亡太子、如何处理同北边强邻的关系都还未知。万一篡位皇帝真的想要派军队拥废太子回国争夺皇位,来引起契丹内乱,而耶律倍也禁不起诱惑,顺水推舟重拾野心,到时候再动手也不晚。自己已经在府里站住脚,想除掉一个人随时都可以做到。这样既忠人之事了,又良心安宁。两全其美。反正任务并没有期限。等到浑水沉淀变得清澈再说,到时候也许水到渠成,杀该杀之人;也许时过境迁,事实证明耶律倍不是威胁,命令解除;也许唐国和契丹修好恢复成前朝一样,东丹王也可以一如既往地客居此地,没准太后还会因为他的迟迟不动而感谢呢。当然这段时间不能闲着,第一次来洛阳,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先各处走走、逛逛;更重要的是尽量收集洛阳的情报想办法传给皇都,帮助朝廷做决策。这一路和到了这座府中的所见所闻就都是有用的消息。明天先给太弟写一封信,就是他有什么命令,一来一往最少也得几个月。
拿定了主意,心情平静,很快他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