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仁至义尽
东丹王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端详对面那张笑吟吟的面孔,几乎不相信话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沉吟片刻,沉声问道:
“你是兴师问罪来的?你带了多少人来。”
觌烈轻飘飘说道:
“不多,只带了一万人。”
东丹王想不到契丹的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已经开到他的地盘上。不知道为什么边境上的守军竟然毫无反应,是被打垮了还是望风投降了?他跳到地上,探身朝窗外望去,那里还和早上一样,十几名宫女、内侍垂手站在距离这间大帐二十来步远的地方,那里能听见帐中提高嗓门的招呼,又听不到里面正常音量的谈话。几名手持刀枪的剽悍侍卫站在帐门口,更多的卫兵站在更远些但看得见的地方,环绕这座帷幕,组成一道人的围墙。他一把抓住觌烈的衣领,目光中充满怒气:
“人在哪里?你想做什么?”
觌烈也站了起来,扒拉开主人的手,来回踱了几步,一会儿,停下来看着窗外的宫女、内侍和卫兵,用对老朋友的口气说道:
“你放心,他们都在辽阳城一百里之外。我怕引起骚乱和误会,让他们休息待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乱动。来这里我随身只带了五百人。图欲,我要是兴师问罪,就不会孤身先来见你。你知道吗?朝廷里一大批得势小人都对皇上说你已经反了。应该立即发兵,出其不意包围辽阳府,把你抓起来押回皇都。否则朝廷就要重打一场渤海之战了。是我说服皇上让我先来听听你的解释。”
“嘿嘿,这么说我得谢谢你。”
“其实不能说是我说服了皇上,我提的这个建议,正合陛下心意,他立刻就答应了。皇上对你始终心怀兄弟之情。他要我来劝你,做一个养尊处优的东丹王,他保证奉养你到老,让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哈,哈,哈,”东丹王在客人的背后怪笑起来:“这话我都听腻了。背叛父皇,夺了我的皇位,把我逼上绝路,这就是兄弟之情?还想让我感恩吗?”
忽然他从后面猛拍一下觌烈的肩头,用热切的口气说道:
“觌烈,你来帮我吧!加上你的一万人,我就更有把握了。你是忠于先帝,忠于我的,对不对?母后背叛父皇,发动政变,废长立幼,狗屁皇帝,无德无能,篡位贼子,人心是向着我的,只要我站出来,定能一呼百应。打仗整个契丹没人是我的对手,那贼只打了一仗就丧师辱国,凭什么和我斗!我有东丹,有二十万军队,我一定能把皇位夺回来!”
觌烈好像僵住了似地,仍然凝视着窗外。初冬的阳光照着残存的树叶,将树枝的阴影投在枯黄的草地上。等他转过头来的时候,目光变得十分严肃,直视着主人的眼睛说道:
“图欲,你醒醒吧。二十万军队?在哪?皇都倒有二十万。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定州一战之后,朝廷没有再打大仗,不是怕了,而是想把东丹的问题先彻底解决。皇上说,先帝是为了打渤海死的,东丹是先帝开疆扩土打的最大一仗,不能付之东流。那些年轻的武将急着立功,一个劲嚷嚷着要出兵,是皇上压着呢。你有多少军队?多少是忠于你的?真的打起来我怕一半都得投降,剩下的一半也会逃跑。”
耶律倍气得嘴唇发白,想要反驳,又觉得是徒费口舌。兵力、军心不是靠吹的,真刀实枪打起来才知道。他竭力冷静下来紧张思索,用一副平淡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一番老朋友,好像要重新认识他似的,觌烈以为他在考虑自己的话,生怕打乱他的思路似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当地,良久,东丹王忽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摸着剃得发青的光溜溜下巴缓缓说道:
“要我做一个养尊处优的东丹王?既然你来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答应。”
觌烈长长地出了口气,看着对面那张青红不定的脸,小心说道:
“图欲,事情到了这一步,想要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不可能的了。我带来的一万人马其实一半是皇上派给你的仪卫,一半是南京卫戍军。你愿意呆在这座行宫里也行,愿意住进王宫大内也行。朝政仍然交给羽之,我在南京和五皇叔帮他把把关。”
一听要换掉他的亲兵和辽阳府守军,耶律倍立刻变了脸。“啪”地一声,踹翻了身旁的一把椅子,一拳打到觌烈的胸口。觌烈连连倒退,一屁股坐回到卧榻上。耶律倍恶狠狠地喊道:
“这是要把我软禁起来!这就是养尊处优的东丹王!?明明是随时可以杀掉的囚徒!”
觌烈揉着胸口,尽量平心静气说道:
“这是你自己造成的。你想用缓兵之计,朝廷又不傻,怎么可能还像上次一样。你放心,只要不过问政事,你就是至高无上的国王,谁要是想动你一根毫毛,我这个南京留守先就不答应。请你相信我!”
耶律倍的眼睛里涌起血丝,狞笑道:
“信你?你全是胡说八道!我知道了,你已经死心投靠太后和那贼,我太傻了,还当你是兄弟。哈哈哈,什么情义什么忠心,都是骗人的,父皇死了,我没权没势了,谁还会跟着我!我信你才是傻瓜。”
觌烈颓丧地摇头道:
“我不该来的,我最了解你,你怎么会回头呢?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看着你完蛋。图欲,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春天放你回来时不知有多少人反对,都说是放虎归山,回来必反,皇上不信,结果他们说对了。现在武将们要发兵,皇上又拦住了,还要再给你一次机会。他仁至义尽,再也不会有人说他容不下你。仗打起来,乱军之中,随便什么人想要你死太容易了。”
他站起来往帐外走,到了帐门口,只听背后的声音说道:
“觌烈,你想走?想去领兵来打辽阳?是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来人!把他给我押起来。”
觌烈被侍卫反拧住胳膊往外推,拼命扭回头嚷道:
“图欲,你杀了我没关系,我尽了力,对得起先帝对得起你。可你死的不值,你这是自寻死路。你打不赢的,契丹二十万大军轻而易举就可以踏平辽阳府。到时候你想逃都没地方可去。东丹本来可以好好做个藩属国,是你葬送了东丹。东丹不会有人真心拥护你,渤海人恨你恨得咬牙切齿,你想当土匪都没有地方安身。何苦呢,光明大道你不走,非要去走独木桥。我不在了,朝廷还会派第二个南京留守,那时就不会是像我这个样子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觌烈被带走后,东丹王气咻咻喊道:
“叫耶律守宁、萧兀里立刻到这里来。把郭仙成也叫来,不,让他到城里王宫去。”
耶律守宁是东丹王最信任的亲军统领,耶律倍派他率领一万军队立即出城去对付觌烈带来的人马,趁其不备将侵略军包围,缴械关押。萧兀里主掌辽阳卫戍军,耶律倍命他封锁辽河,关闭城门,布置加强防守。耶律守宁和萧兀里都是从前的太子亲军首领,跟随耶律倍多年,忠心耿耿,才干超群。他们统领的两支军队是东丹王最核心的军事力量,经过半年多的整顿扩张,军中各级将帅都换上了可靠的人。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小道消息像瘟疫一样在辽阳城蔓延开来,有的说东丹王要和上国开战了,有的说契丹军队已经包围了辽阳府,辽阳城就像开了锅似地乱了起来。许多人家急急忙忙收拾家当想要逃出城去,到了城边才发现,门已关闭,通往那里的几条街道上挤满了人,哭喊声咒骂声沸反盈天。这下更加人心惶惶了,酒楼关门、商铺下板,无处可逃的人忙着囤积粮食埋藏细软,平时的一些无赖则蠢蠢欲动准备打家劫舍。
在王宫大内的两仪殿里,耶律倍的身子深深地陷在王椅里,郭仙成垂着头站在下面,他的占据了朝廷各部要职的几个亲信站在旁边。未时已过,所有的人都没有吃中午饭,但仿佛都忘了饿。上午还晴朗朗的天这时浓云聚了起来,空中飘起细细的雪花。深深大殿变得更暗,阴影掩盖了人们的脸色。几名内侍抬来两个大火盆放在中央,让阴冷的大殿略微有了些热气。朝廷的开支紧缩,不是朝会的日子地龙暖墙都没有烧,郭仙成才临时命人点了火盆。另外几名内侍手持点燃的小蜡烛走到大殿周围,引燃墙边一圈巨蜡。殿中有了暗红的光线,摇曳的烛光让那些黑黢黢的人形更像鬼影了。
军事首领们都忙着调兵遣将去了,这里站着的都是些文官。东丹王刚刚问到库中还有多少银两粮食和物资,够守城的军队和百姓支撑多久。仁部即户部侍郎报告说:
“今年年景不错,经过全力催收,秋粮都收上来了,存在城里城外几座库中的粮食有五十万石,辽阳城大约五万兵马,大概够撑上一年。”
智部即兵部尚书是萧兀里兼的,他不在,派了手下一名郎中来,这人说道:
“这些粮食原本还要发给各地驻守和平叛的官军的,如果全留下守城只怕各地军队勤王就不能指望了,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别的乱子。”
“郭仙成,要把粮商的库存和百姓的余粮全都征上来,你看还能增加多少?”
郭仙成得到召见他的通知时,就打听到出了什么事,他不是急忙往宫里赶而是第一时间就派人回家送信,让掌家的宠妾收拾细软尽快安排家人悄悄出城。这会儿他人在殿中心却飞到家里去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又担心家人鲁莽行事惊动邻居。正在神不守舍之间,忽听丹墀上发问,急忙收敛心神答道:
“征粮?给不给银子?银子从哪来?刚刚发了王上亲军和卫戍军的饷,剩下的还不够外地军饷,官员们这个月的俸禄也还没发,哪里有银子呢。”
“谁让你用银子,可以打借条,非常时期只好如此,打完仗连本带利还。”
户部侍郎嘟囔道:
“一说借,粮食准都不见了。高价都抢不到,谁肯拿出来换白条,除非派兵搜。”
正说着,萧兀里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进来,直奔丹墀之上,俯在耶律倍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东丹王腾地跳了起来,随即又瘫倒在椅子里,喃喃嘟囔道:
“你说什么?这是真的?这不可能!”
萧兀里转过身对着郭仙成说道:
“你们退下去吧,郭丞相你去带着他们做该做的事。告诉大家,仗还没打呢,说不定打不起来,说不定敌人打不到辽阳城就败了,别沉不住气,自己先乱了阵脚。城里乱哄哄的像个什么样子,要是让守城军抓到重臣家带头起哄卷财逃跑,人抓起来,钱财正好充公。”
郭仙成等人刚一走,兀里就对他的王上说:
“不如趁早撤出辽阳府吧。亲军散了,辽阳府肯定守不住了。趁着还来得及,悄悄把国库和王宫里的东西运走,好做长期打算。”
耶律倍好像泄了气的猪尿泡,在王椅里半天没有反应,好一会儿才说道:
“你听的消息确实吗?一定是谣传。耶律守宁不会的,孤待他不薄,他为什么背叛?”
兀里跺脚道:
“王上不信?微臣把逃回来的人带来了,就在殿外,王上可以亲自问。王上就是太轻信了,耶律守宁掌握重兵,就应该把他的独子留在辽阳府,那都不一定管用,别说儿子就在身边了,他还有什么顾虑?人心是会变的。微臣还得知,边境上的军队也都被耶律觌烈说降了,没有做任何抵抗就放他的人马进来。微臣刚才来的路上,有人拦住报告说,郭仙成的婆娘带着好几辆大车出城,被截住了,问微臣怎么处置。我让他不要声张,把人和财物和和气气地扣下,等王上的话发落。王上,我看人心已散,要早做打算。困守辽阳府只能等死,不如撤到腹地再谋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