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以身殉国
想起几天之前,所有的人都说要封闭城门,准备据城死守的时候,只有重美坚决反对,请求放百姓一条生路。现在看来,自己的儿媳和未出世的孙儿可能因此而逃生,宫眷中那些没有来的人,这会儿大概也都鱼入大海鸟飞蓝天了,这也才是善有善报吧。李从珂紧紧地拥抱着儿子,喉头发哽,点头道:
“听你的,洛阳百姓会记住你的。”
他怕眼泪流出来,这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不想做的事,扭过头,从儿子的臂弯里拉起刘皇后的手,抚着半老徐娘仍然白腻的手背,强做笑脸道:
“皇后,平时你凶悍嫉妒,害得朕一个堂堂皇帝见嫔妃或找女人就象做贼似的,朕几次气得要废了你。今天看来,还是老夫老妻。想当年李存勖的皇后也姓刘,他死前被乱军流箭射中,刘皇后不去救,卷了财宝和人私奔,后来被明宗赐死,朕都亲眼所见。你这个时候却肯来陪我,是个好女人。朕答应你,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刘皇后大哭起来,瘫软在丈夫的手臂上。李从珂将她搀扶着坐到桌边自己位子的一侧,伸手去太后跟前虚扶了一把,请她坐在另一侧,重美和宋审虔坐到了对面。秦公公在每人面前的琉璃杯里倒上清澈透明微微泛着红光的酒,浓郁的香气在桌子上方散开。几样简单的菜肴已经凉透了,然没有人介意,都将手伸向酒杯。皇帝忽然说道:
“且慢,咱们还有陪客呢。秦公公,把人请上来吧。”
几个小内侍抬着两副担架进来,放到殿墙边的一个木案上。耶律倍和高云云身上穿着几天前那身月白色和粉红色的衣服,头发还是那样整齐,脸上也没有血迹和污垢。秦公公那天好心拿上了和今天同样的酒,这是用最高级的药调制而成的,可以让人没有什么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夫妻俩是三天前死的,城楼上冷得像冰窖,两具尸体早就冻得棒硬,没有散发出腐败的气味。他们静静地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似的。皇帝对着桌上的人,好像平时家庭聚会时一样平静地道:
“朕从战争俘虏做到九五至尊,这一辈子没有白活。一路走来凭的都是自己的本事,事到如今,不是被石敬瑭打败,而是被契丹人,所以朕要这两个人来送咱们一程。李赞华是禽兽皇帝的亲哥哥,夷狄太后的亲儿子,要是阿保机死在那个女人后面,他就是契丹皇帝了,这个女的,是他的宠妃,说不定就当上皇后了。陪咱们一起走,够份量了吧。秦公公,那个小崽子也不能白白放过,如果可能,找到他,杀掉他。朕不怕他报复,但是咱们李家流散在外的人不能多一个仇人。”
曹太后站起来拄着拐杖走过去,看了一眼,笑道:
“死得好。你以为契丹太后会心疼吗?你这是为她去了一块心病,她谢谢你还来不及。十年前,明宗登基不久东丹王就来了。先帝宴请他和这个女人,我也参加了。先帝对他说,你永远是朝廷的座上宾,李唐江山千秋万代,朕保你荣华富贵公侯子孙,一定比留在契丹强得多。你把他杀了,天下人都知道不是先帝背弃了承诺,而是你背叛了先帝。”
李从珂转脸看着曹氏,眼睛里冒出凶光,换了平时,无论什么人敢说这样的话,立马就得人头落地。现在,他还是皇帝,还可以一句话将老太婆处死。可他明白对老太婆来说不过早一步晚一步死而已,可能正希望他在最后气急败坏,死得难受难看呢,恶狠狠地说道:
“太后,你这话怎么今天才说。别忘了是你下懿旨贬李从厚为鄂王的,也是你下旨命朕登基的,是谁背叛了先帝?”
“今天才说?我倒是想说,可连你的面都见不到。你以为我是为了荣华富贵吗?这些年我生不如死。我配合你这个逆贼演了一出合法即位的大戏,只为了保护先帝留下的东西,没有我这个老太婆在,恐怕你会更肆无忌惮。另外,也是为了要看看白眼狼的下场。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真让我活着见到了,你说这都是所为何来呢。”
李从珂气得浑身哆嗦,站起身走到曹太后面前,仿佛就要打她似的,攥着拳头说道:
“你是指责朕不该登上大宝吗?李从厚不是朕杀的,他要是不死,朕是不会做这个皇帝的。鄂王是谁杀的?是石敬瑭,你的好女婿!虽然不是他亲自下的手。是他杀光了鄂王身边所有的人,然后将鄂王弃之不顾的。”
曹氏迎着义子凶狠的目光,毫不畏惧地说道:
“石敬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这一次是你逼他造反的。如果你立许王为帝,在陕西好好做你的潞王,他会反吗?他就是反,落到今天这一步的也不会是你。”
皇帝瞪着太后,喘了几口粗气,最后一甩袖子做回到位子上,板着脸端起酒杯,对在座的几个人说道:
“重美,宋爱卿,还有你,皇后,朕也许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儿子,但朕不会苟且偷生,也不要全城百姓陪葬,不管怎么说,大唐断送在朕的手里,朕愿意以身殉国,结束这场战争。你们现在要走还来得及,皇宫里还有金银财宝,你们带着走,不能荣华富贵也总可以聊以度日。如果不走,这里是上好的美酒,喝下去不用受苦,就可以立刻成仙升天。你们自己选吧。”
曹太后走回到座位旁边,没有坐下,直接端起杯子,一仰头倒进口中。李从珂觉得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恶毒咒骂他的人第一个殉死。刘皇后、李重美、宋审虔什么话也没说,一齐端起酒杯。皇帝看着他最爱、最亲、最近和最恨的人全都死去,最后一个把酒倒进口中。
玄武楼的大火腾腾而起,此时宫中的漏刻刚刚指向辰时。
驻扎在河阳(今河南孟州)的石敬瑭正在整顿军队,准备明天出发杀向一百多里外的洛阳。中午,忽然前锋的快马来报,说李从珂全家在洛阳宫城玄武楼自焚,洛阳放弃抵抗,城防军主动投降。石敬瑭又惊又喜,他没想到胜利来的这么快,午饭都没有吃就立刻率领大军飞奔洛阳。当天傍晚,石敬瑭在前呼后拥之下趾高气昂地踏进了气势宏伟、完好无损的三朝都城。
再说那天躲在李府阁楼里的韩匡嗣。秦、李两人将东丹王夫妇的尸体拉走之后,城防使手下的武将就把所有抓起来的人关到东厢房里,牢牢捆绑,放火烧屋。惨叫声响彻整条街道的上空。士兵们把守住房屋前后,不让一个人跑出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没有了动静,武将又让士兵进去检查,在每个人身上再戳几刀。除了执行命令,他这样做也是为了不留后患。
火起的时候,匡嗣听见惨叫,浑身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毕竟一起相处两年,和这些人有了感情,眼见他们被活活烧死,他的心像刀割一样。然心里更多的是后怕,如果烧的是西厢房,自己可就和府中的人同归于尽了。不但后怕,还担心这把火蔓延到西边,知道士兵们没有离开,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在心里反复默念阿弥陀佛。他想到,如果自己死了,香雪和孩子也活不成,因为怕被发现,他亲手将一个石磨挪到地窖上面,里面的人就是力大如牛也掀不起盖子来。好在士兵们看着不让人跑出来的同时,也不想让火势失控,因为他们还有事情要做。等到确认所有的人都死了,匡嗣听见武将对士兵们说:
“今天大家辛苦了,进去好好搜,把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来。谁也别私吞,集中一起大家平分。不信一个王爷、节度使府里没点宝贝。这乱糟糟的世道谁知道呢,弄点东西傍身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士兵们一声欢呼再次冲到各屋各处,上一次是找人,这一次是搜东西,没有时间限制,可以细细地挖。这回动静更大了,吵吵嚷嚷,大动干戈,不但翻箱倒柜,连墙壁地面都要连敲带砸,听一听有没有藏宝的空间。匡嗣吓得紧闭起眼睛,心里再念阿弥陀佛,祈祷不要发现阁楼,不要把石磨推开。他听见有士兵进了这间屋子,把佛龛里的佛像扔在地上,啪啦一声摔得粉碎,叫道:
“呀!这里有个洞欸!”
几个人的脚步声跑了进来,忽然刚才那个声音怪叫起来:
“狗日的,是香灰!干嘛把香灰放这里,真他妈晦气!”
一阵哄笑,有人说:
“不是香灰是骨灰,你没听说死人的尸体放在庙里吗?把骨灰放进佛龛下面就是这个意思。”
“放你娘的臭狗屁!”
又冻又怕的韩匡嗣差点笑出声来。刚才他把银子拿走时,灵机一动,将佛龛里装烟灰的盒子放了进去,想着士兵抓了一手烟灰的样子,觉得有一点点解气。
他一直等到天色傍黑,全身冻成麻木,熬到确认院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才悄悄放出梯子溜下来。先蹑手蹑脚到院子里里外外巡视一番,证实士兵全都走光了,没有一个人留下看守。街上乱糟糟的,远远就能看见好几处火起,车马、人声都是往城外赶的,然门前的街道静谧无声。都是大户人家,该走的早就走了,大概只剩下看家护院的,所有的大门都关得死死的,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从宅邸里传出来。太阳落入西边的地平线,在惨白的晚霞和远处嘈杂声的映衬下,这里显得格外瘆人。
匡嗣再三确认过后,跑到园子边上的石磨旁,看到它还在原处静静地立着,松了一大口气。他使出全身力气将石磨推开,把菜窖的盖子掀起来,对着里面小声喊:
“香雪,香雪。”
没有人答应,黑呼呼的地下空间没有一丝动静。他又放大了些声音:
“香雪,香雪!”
还是没有人回答。匡嗣心跳加快,是不是空气不够,两个人都闷死了?还是有人把她们抓走了,又把石磨原样放回?窖口有一个梯子,他再一次审视四周,然后战战兢兢地爬了下去。下面像一口枯井的井底,两人多深,两步见方,是平时放储藏的瓜、菜、粮食的地方。一侧的壁上挖出来了一个洞口,走过一小段过道,就是个三步见方的小房间似的空间,房间的上面凿了通气孔。到了窖底他才发现里面点着微弱的蜡烛。昏黑的烛光下可以看到这里有一张木床,一方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木架,木架上摆放着包括水和食物的生活必需品。现在桌子上散乱地摊着果子、肉干和面饼,还有水壶和杯子。床上躺着一个小孩,一个人坐在小兀子上趴在床边,那人窈窕的背影和一条粗粗的辫子让匡嗣紧绷了一天的心忽然松软下来。他坐到床沿上狼吞虎咽地嚼了半张剩饼,就觉得旁边的人有了动静,香雪惊道:
“该死!吓死我了,你怎么下来了。”
“快上去,他们走了。”
“坏人走了?王爷和娘娘怎么样了?”
“先别问了,快上去,趁着没人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道隐睡着了,把他叫醒。”
匡嗣上去之前把吃的东西放到一块布里系起来斜挎在肩上。
三个人爬到地面上,匡嗣把地窖重新盖好,领着香雪和孩子来到旁边不远的马厩里,这里周围没有隐蔽物,不会有人藏在里面,既便于藏身又可以向外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