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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叶落归根

捺钵王朝之辽太宗 兵马司 4581 2024-07-06 15:31

  堂中一片寂静,除了最小的隆先,人们都将目光投向王妃。匡嗣想,十年前东丹王抛家弃子不顾而去,留下一个危机四伏的烂摊子,全靠这个女人掌舵,稳住了这条大船。这些孩子没有一个是她的亲生骨肉,她用自己对这个家的责任和爱,还有智慧赢得了家人的信任。一定是她让他们懂得,不能随心所欲地在外人面前说话。何况这件事重大且来得突然,关系到家族的前途命运和荣誉,连王妃都不一定能想好如何应对,更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耐心地等着。良久,王妃缓缓道:

  “兀欲,你是长子,现在是一家之主,家族的祭祀都由你主持,如何安葬你父王应该听你的。”

  似乎得了允准,兀欲张了张嘴,但被一口气哽住,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他的声音颤抖,语言难以连贯,带着强烈的愤怒和痛苦:

  “母妃要我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父王离家出走的时候,问过我吗?他在中原六年,想过我们吗?现在他回来了,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认他。”

  王妃望向这个不是亲生却视如己出,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带大的儿子,话说得用词严厉,然目光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全是难过和疼爱:

  “兀欲,不许这么说话。人不能不孝,不管父母做了什么。你父王是爱你们的,走的时候他把你们托付给我。他不能带走这么一大家人,他说你们留下才是最安全的。在异国生死祸福难料,你看看如今,他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兀欲嘴上恨他的父王,然是谁逼他的父王走到这一步?他没有说,显然他恨的不只是父王。仿佛从母妃的口气中得到鼓励,像终于有机会一吐胸中积郁似地,兀欲更加激动地说道:

  “那他为什么要走,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王妃看了一眼匡嗣,柔声说道:

  “兀欲,这话更不对了。谁愿意抛下妻子儿女背井离乡,你爹有不得已的苦衷。韩先生,请恕我斗胆说句真心话。兀欲,当时的情况对你爹来说反抗是死,还要荼毒天下连累家人;不反抗还不如死。独自出走,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当时唐国和契丹并没有交恶,他没有背叛朝廷,没有对不起百姓和家人,对不起的只有他自己。他是契丹皇族血脉,他的家在这儿,叶落归根,他当然要回来。这得感谢朝廷,要不是朝廷要求,中原皇帝怎么会送他回来。”

  王妃没有称匡嗣“钦差”,而是叫他“先生”,这是她对汉官最尊敬最亲切的称呼。这番话触动了兀欲心里那根最柔软的神经,他可怜起父王,可怜起母妃和一家人,站起来走到母妃面前,悲愤令他浑身发抖,抹去忍不住流出的眼泪,挥舞着手,指着西北方向:

  “既然朝廷要他回来,为什么不葬在祖陵?埋在南京,为什么?南京是他统治过的地方?这真的是他的遗愿?他在这里总共住了不到半年,怎么会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他不是太祖皇帝的儿子吗?父王最亲最敬的人就是太祖爷,太祖皇帝最爱的儿子也是他,把他们骨肉分离,让他们怎么阖得上眼!”

  侧妃和大氏惊恐地看看几近发狂的兀欲,又看看韩匡嗣。匡嗣脸色平静,没有感到被冒犯也没有生气,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个和他同龄的王子皇孙。他早有思想准备,要是身为人子的兀欲对这些事无动于衷倒反而会让他看不起了。

  他心里完全赞同兀欲的话。想当年,耶律倍奔丧被迫滞留南京整整两载,其间朝廷强制东丹国迁都,从天福城迁到辽阳城。辽阳城是太祖皇帝早年就征服的土地,本不属于渤海,当然也不属于东丹。迁都实际是将东丹国国都迁入到契丹境内。朝廷不但将境内的辽阳府做了东丹国都,还同时将它定为契丹的南京。这等于彻底剥夺了东丹国的自治权。这之后才让东丹王归国。南京是耶律倍的耻辱和伤心之地,不然他也不会住了不到半年就头也不回地浮海而去。说他统治过并热爱这块土地,留下遗言愿意永远安息在这里,鬼才会相信。

  然之所以匡嗣还愿意来执行这个使命,就是因为他清楚,这个决定不可动摇,自己无法改变,东丹王的家眷也不能。明智如王妃一定知道他韩匡嗣只是执行者,他和他们一样,都只能接受。

  堂中又是一片沉静。三个小孩子是说不出什么的,受到的良好教育一定告诉了他们什么样的场合不能随便说话,侧妃还是一味地伤心落泪,手帕都湿漉漉的快要拧出水了。大氏咕噜了一句,谁也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王妃用秋潭般冷彻平静的口气缓缓说道:

  “兀欲,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并不真正了解父王。葬在南京,我看最好。这里安静,远离俗尘,最适合他。他怎么会孤零零的?我们一家人都在这儿呢,将来我和你娘、大氏娘娘都会在地下永远陪他,还有你们和你们的子孙,不管去了哪儿,最终也要回到这里。”

  她喉头忽然哽噎,说不下去了。兀欲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好像刚刚才醒悟到,既然父王长眠于此,这里也将成为自己的归宿。脱口而出道:

  “子子孙孙都在这里?在南京?”

  王妃平复了情绪,匡嗣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点晶莹在闪烁,她抬头仰视着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说道:

  “是的。父王走的时候你们年纪都还小,好多事情不知道。他真的喜欢南京,医巫闾山有他的行宫,山顶有他建的望海楼,他常常在那里读书画画,那半年是他一生最平静的日子。我看陵寝修在医巫闾山就很好。韩先生,你看行吗?”

  “行,行,当然行。医巫闾山最好,听说那里山青水秀仙境一般,定能护佑东丹王和他的子子孙孙。”

  匡嗣忙不迭地点头。他更加佩服王妃了,多么清醒的女人,东丹王一脉香火永远传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远远躲开激流漩涡是好事而不是坏事。也许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一个机会,可以向执政者表明,东丹王的子孙甘于寂寞,连祖坟都不进,更不会觊觎皇位。

  兀欲单膝跪到王妃面前,伸出双手让她握住,平视着她的眼睛。从小嫡母对他比什么人都好,父王是一个遥远的存在,他都没有见过几次面,没有说过几句话,生母性格柔弱缺乏主见,从小到大,一直在身边作为亲人长辈教导他的就是这位嫡母。好多次都是这样,他听了母妃的话,度过了一次次的难关。母子四目相对,没有说话,却谈了很多,兀欲终于咬着嘴唇低下头,说道:

  “母妃,儿子错了,全听母妃的。”

  “好孩子,父王的后事全靠你了。你要写一份表章感谢皇恩浩荡。等到事情办完,你还要亲自去御帐一趟,当面叩谢太后和皇上。”

  看着兀欲顺从地点头答应,站起身走回到座位坐下,匡嗣松了口气。不但自己的任务可以顺利完成,这家人的大船也平安驶过了一个险湾,用商量的口气说道:

  “在下这就找最好的风水师勘察选址,最后拍板全凭大王子决断。陵址要选千年吉壤,建造的材料也要选最好的。太后亲口说了,按一国之君的规格,花多少钱都没有关系。”

  王妃道:

  “什么千年吉壤、国王规格都不必讲究了,还是按照大臣的规格,稍体面些就罢了,说不得将来太后会来看看,不能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一家人准备即刻出发,和韩匡嗣一起去大广宁寺祭拜吊唁遗体。很快府令就来报告,说车马安排好了,去接兀欲的妻子撒葛只的车也快到了,商议公公的丧事她可以不参加,祭拜却不能少,随时可以出发。王妃像忽然想起什么,问匡嗣道:

  “韩先生,高美人怎么样了?”

  匡嗣一愣,他没想到王妃会提起这个丈夫最宠爱的惹人妒恨的女人,他不知道王妃清不清楚这两年他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也不知道王妃是不是真的不晓得高美人的结局。大氏终于有机会开口了,撇了撇嘴道:

  “姐姐还提这狐狸精做什么,听说她死了,尸骨无存,这才是报应呢。”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很好听。王妃没有理她,问匡嗣道:

  “是这样的吗?”

  匡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点点头。王妃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哀伤地问:

  “那个孩子呢?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匡嗣忽然鼻子发酸,忍着眼泪答道:

  “他叫耶律道隐,小名留隐,今年五岁。现在下落不明。”

  王妃转过身对长子郑重道:

  “兀欲,你要记住,你还有一个弟弟在中原,你一定要把他找到。东丹王的骨血不能流落国外,被人糟践,不然你父王死也闭不上眼睛。”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再说皇都里的事。韩匡嗣离开之后,太子府里又来了一位中原的客人。李胡坐在小餐室里刚刚吩咐摆饭,正在琢磨叫什么人来陪酒找点乐子,就见灰驴急急忙忙跑进来报告:

  “殿下,来了一位客人求见。”

  “什么人?也不挑时候,这么没眼力价,不见!”

  灰驴不知收了多大一个门包,毫不气馁,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

  “殿下,要不是有急事也不会这个时候来。是从中原骑快马跑来的,人累得只剩了一口气儿,这会儿勉强撑着,待会儿昏过去不知醒不醒得来呢?”

  “什么事儿这么急?”

  “殿下,有人造了石敬瑭的反,他说只要契丹支持他们,立马就能变天。”

  “哪里冒出来的蟊贼狂徒?这年头人人造反,真当做皇帝像做新郎那么容易?狗日的灰驴,收了人家多少好处,说了不见,没听见吗!”

  灰驴哭丧着脸仍锲而不舍道:

  “不是为了好处,是为了殿下。造反的不是蟊贼,是赫赫有名的大帅。范延光,殿下听说过的,天雄节度使兼中书令。手下雄兵数万,守着魏州,那可是造反成功的风水宝地。来的人说石敬瑭慌了,为了对付范大帅,已经离开洛阳,亲自率兵去汴州(今开封)了。”

  “范延光?好像听说过,就是那个李从珂的旧臣,谋财害命,杀了成德留后的那个家伙?”

  “不是谋财害命,是为了积蓄造反的本钱。”

  “早就听说这家伙不把姓石的放在眼里,果真反了。为什么找本宫,怎么不去找皇帝?”

  “殿下,这伙人聪明,知道皇上和姓石的穿一条裤子,太子爷神通广大,太子爷点头,说通了太后,他们才能得逞。”

  李胡听着听着越来越有兴趣了。

  去年一场御驾亲征的中原之战,虽然没有打什么大仗,却战果无比辉煌。得到了幽云十六州,大大扩展了帝国的版图。而且新得的这块地盘肥得流油,财富人口超过契丹全部旧壤。除此之外,每年还有三十万银帛的进贡。更重要的是,整个中原都成了契丹的附属之邦,中原皇帝向契丹皇帝称臣并自称儿皇帝。契丹威名响彻天下,原本就勾勾搭搭的吴、吴越、蜀、闽等国都争先恐后前来攀附。这个胜利当然是在先帝多年打下的基础上获得的,但当今皇帝的功业已经能够和先帝齐名,甚至更有过之。这是契丹的大好事,可是对太子却非常不利。因为经此一役,皇帝的地位变得空前巩固,连太后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指手画脚了。这样下去,皇帝想要废太子另立就该水到渠成了。什么懿旨、什么孝顺,都是虚的,谁有实力和威望,谁就能动摇和更改国本。当初太后废长立幼时是这样,立自己为太子时也是这样,将来皇帝也会这样做。为了保住太子地位和身家性命,李胡必须反击。而反击的最好办法,就是让皇帝的实力、威望建立其上的胜利大厦崩塌。所以他千方百计想要石敬瑭垮台,从在晋阳策动赵德钧挖墙脚,这个企图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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