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姓家奴
小内侍觉得受到表扬,一路的辛苦都不翼而飞,更加精神抖擞起来,正要接着往下说,云云亲手盛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捧过来,笑着说道:
“歇口气,喝了这碗汤,润润嗓子再接着说。“
小栓子感激地看了新主子娘娘一眼,心里翻起一股热浪,到底是贫贱之交,东丹王对下人再好也不会有这种心思,那几位王妃娘娘们同样,看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他望向主子,耶律倍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斥道:
“娘娘赏你你就喝,看我干什么。”
小栓子真的是又渴又饿,说话说得得意起来全忘了,这会儿看见羊肉汤,肚子里顿时咕咕闹腾起来,喉咙里好像伸出一只手要把东西抓进去。他用碗里的勺子舀出几块煮得烂烂的羊肉,三口两口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唏哩呼噜把汤喝了,觉得浑身舒坦多了。站起来把碗放到旁边一个条案上,重新坐到小兀子上,扯着袖子擦了擦油汪汪的嘴。见东丹王气定神闲地品酒,不慌不忙地夹肉吃,娘娘小口嚼着菜,偶尔啜一口酒,但显然两人的耳朵都朝这边竖着,抖擞起精神接着说道:
“有他老爹的信,见驸马爷就没有那么麻烦了。奴才直接到驸马府求见,信传进去,不久人就出来了。”
“这个赵延寿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延寿这个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连清高的东丹王也不免对他充满好奇。纷纷乱世之中,经过了唐、后梁、后唐几个朝代,他从一个小县令的衙内成为赵德钧的养子,又一步登天做了后唐皇帝的驸马,如今官拜宣徽使,比他的养父风光多了。赵德钧自己有儿有女,没一个这么有出息,可见他并不是靠养父,自己必有什么过人之处。小栓子最喜欢聊八卦,听到主子问这话,更来了劲头,比手划脚说道:
“都说汉朝吕布是三姓家奴,这赵延寿才是真的。他本姓刘,父亲是唐末幽州下面蓨县的县令,刘仁恭叛唐,命儿子刘守文攻打河北。当时赵德钧还叫赵行实,是刘守文部下,负责打蓨县。刘县令不知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于战乱,夫人和儿子成了赵行实的战利品。赵将军见县令娘子貌美小男孩灵慧,便收了娘儿俩,一个充小妾,一个做儿子。后来李存勖灭燕,赵行实投降,赐姓李,改了名字叫李绍斌,儿子自然随着改姓。等到李亚子死了,大太保即位,李绍斌改回赵德钧,这小子便成了赵延寿。姓刘姓李姓赵,可不是三姓吗。奴才这次见到他,才知道名不虚传,真个是生得面白如玉、玉树临风。民间所说的潘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东丹王似听非听,悠哉悠哉地照吃不误。云云倒是全神贯注,连菜都忘了吃。小内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扯得太远,停了下来看着主子,耶律倍道:
“怎么不说了?”
“嘿嘿,这种小麻雀,一朝得志飞上枝头充凤凰,说多了怕搅了王上的雅兴。”
“这家伙一脚踏幽州,一脚踏洛阳朝廷,日后少不了和他打交道,本宫倒想听听他的事。”
小栓子想,八卦谁都爱听,王上也不例外,舔舔嘴唇接着说道:
“王上说得对,这位驸马爷八面玲珑,本事不小,官运还没有到头呢。”
东丹王的酒杯停在半空,凝视着里面清澈的琼浆,啧啧摇头:
“男人也能靠脸吃饭么,用这样的人,可见是个昏君,能长得了?”
小栓子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张纸片:
“对了,我这里有他写的一首诗,是让人抄的。小白脸自吹文韬武略当世无双,奴才不懂,王上一看便知他的斤两。”
耶律倍放下酒杯,伸手接过来,看纸片上不知是谁的字迹,抄着一首七律:
“黄沙风卷半空抛,云重阴山雪满郊。
探水人回移帐就,射雕箭落著弓抄。
鸟逢霜果饥还啄,马渡冰河渴自跑。
占得高原肥草地,夜深生火折林梢。”
心中暗想,文采倒也说得过去,可凭这就敢说文韬武略也太狂妄了。随手丢在桌上道:
“不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去找这家伙的正经事呢?”
小栓子胡撸着脑壳笑道:
“又扯远了,就说正题,那小白脸一副趾高气扬的轻狂劲,好像赏了天大的脸才见了奴才,说到他爹的信,他说他爹的信上介绍奴才在契丹、东丹都手眼通天,他倒想聊聊北边的情况。我又说了一遍,俘虏不能放,放了就是纵虎归山,不但契丹人不领情,还会报复。王上猜他说什么?他说老家伙总算明白过来了,我早就说和蛮子的仇解不开,除非把幽州让出去,非要我放人。奴才想让他劝他老爹出钱出力帮助王上,就说要想防备契丹,就应该帮助东丹发展强大,让契丹不能专心对付幽州。没想到他一口答应,倒让奴才有些意外。”
东丹王给云云夹了一筷子清清爽爽的虾子拌笋丝,说道:
“别光听,都顾不上吃东西了。他答应什么了?”
“王上,真是意外之喜,要不奴才也不会急着跑回来。这家伙不知是早有打算还是看了他爹的信灵光乍现,说奴才说得对,他听说这几个人是契丹最厉害的武将,放回去就是放虎归山。幽州和契丹的关系不是放几个人就能好的,这些年就是太软弱了,才总是受欺负。说奴才找他算是找对人了,他正想和东丹联手,狠狠地打上一场大仗,彻底解决契丹威胁。”
耶律倍忽然脸色一沉,“啪”地将牙筷拍在桌上,转脸瞪着小内侍,厉声道: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他疯了吗?居然想对契丹开战。”
“千真万确,奴才也以为他说胡话,谁知他说,皇帝已经答应让他当枢密使了。大概做了宰相总得干点什么让人看看,证明他不是靠老婆吃饭吧。”
“枢密使不是李嗣源最信任的安重诲吗?怎么轮得上他?”
“他应该不敢吹这个牛。其实唐国的枢密使不止一个,当然最有权的就是王上说的那个安重什么,对,安重诲。另外还有一个是个摆设。听这家伙的口气,不会替那个充数的,应该是挤走姓安的。”
“挤走安重诲?他算老几?”
“王上,奴才在洛阳听说,现在朝廷风向变了。安重诲仗着权大,想干什么干什么,把人都得罪完了,连皇上的宠妃也恨他,现在皇上也不喜欢他了,快要倒台了。赵延寿说原来的枢密使就知道打藩镇,太傻了,那些藩镇都在朝中有人,在皇帝面前挖他的墙角。再说就算劳民伤财打下来又怎么样,还不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就像成都,灭了王衍换了孟知祥,一个比一个坏。他就不会那么傻,要把所有的兵都集中起来打契丹,让藩镇出兵出粮。等打一场漂亮的大胜仗,夺回平州,把契丹人赶出云州,赶到草原深处,有强兵和威望,谁敢不服。他说王上的大名他仰慕已久,对王上的遭遇非常同情,愿意助王上一臂之力。幽州东丹合力一定能打败契丹。到时候王上拥有强大东丹,唐国得到完整的幽州,双方和睦相处,一起压制契丹。他让奴才告诉王上,他会给东丹银子和武器,到时候约好时机一起动手。”
小栓子说得正起劲,就听主子冷冷道:
“哼,怪不得说什么‘占得高原肥草地,夜深生火折林梢。’你答什么?”
小栓子没听出异样,兴致勃勃道:
“奴才当然求之不得,说银子、武器少了不行,要他早早运来。其他的事奴才回去报告再派人来细谈。”
小栓子停住了口,脸上难掩得意之色。耶律倍阴着脸半晌没说话,一会儿,他招了招手,小栓子刚走过来,他抬腿就踹了过去。这回小内侍没有防备,咚咚倒退几步,撞倒了后面的一个红木花架,上面的细瓷花盆咣啷掉到地毯上,里面几枝开得正旺的花带着泥土从盆里摔了出来散落在地毯上,小内侍一屁股坐在上面,把娇嫩的红花绿叶压得稀烂。云云啊了一声,欠起身要去扶。然一是发现来不及了,二是看到丈夫的脸色,又坐回到椅子里,只是变得脸色煞白。小栓子摔了个晕头转向,却没有受伤。他不敢说什么,挣扎着爬起来跪到主子脚边,低着头嚅嗫道:
“王上,小栓子说错话了。”
“哼,说错什么了?不是挺好的结果吗?”
“......”
“呸!谁叫你答应帮狗日的打契丹了?”
“……”
“狗日的放屁你也信?孤要的是他的银子,要的是他不去帮着契丹,什么时候说过要他去打!”
小栓子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主子,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混账东西,以为你机灵,原来是个混球!”
云云却明白了,抓着丈夫气得发抖的手,温柔地说道:
“他又没有答应什么,再说赵延寿怎么会听他的,再派人去谈就是了。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想的不是好事吗?他要真当了枢密使,这可是千金难买的情报。小栓子,还不快起来,回去歇着吧。还有什么明天再说。”
等小内侍垂头丧气地走了,耶律倍看着女人,眼睛里冒着愤怒和哀怨的光,声音暗哑地说道:
“云云,我的心谁懂。我怎么会想让沙陀人来灭我自己的国家,把契丹人赶回大漠!我要的是契丹强大,要契丹在明君统治下更加强盛。平州,那是父皇用一生打下来的地盘,云朔,那是我亲自去打的,父皇一生的愿望就是让契丹成为横跨燕山南北的强大国家,我怎么会背叛父皇!”
云云站起来走到丈夫的身后,抱住他的头,轻声说道:
“我懂。我懂。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沙陀人在边境牵制契丹军队,不想让他们乘着东丹、契丹闹矛盾夺走土地。”
“赵延寿那个狗东西以为我是个傻瓜,会相信他能帮东丹?他是想让我帮他打败契丹,再来对付我。我要是信了才是引狼入室!”
云云摩挲着丈夫的髡发,小声说道:
“可你最明白,赵延寿是痴心妄想。“
“连小栓子也以为我恨契丹,希望自己的国家被唐军打败。你们都以为我背叛了契丹,对不对?”
云云这才明白丈夫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其实丈夫自己也说不清对契丹的感情,那既是他的祖国又是他的敌人;既是他亲爱的父皇的心血结晶、应该由自己继承的江山,也是带给自己最大痛苦的来源;他既爱它又恨它。他之所以痛苦,其实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有多么矛盾。他派小栓子去结盟洛阳时并没有想到唐人竟然想要攻打契丹。这样的事情本来不可能发生,焦头烂额的李嗣源怎么敢悍然发动对契丹的战争。可是如果老奸巨猾的安重诲倒台,年少轻狂的赵延寿当上了枢密使,以他对契丹的仇恨,加上轻举妄动,说不定真能说服昏庸的皇帝这样做。云云也很迷惘,只能安慰道:
“小栓子忠心耿耿,可他并不真正了解你。你原谅他吧。”
“如果唐和契丹开战,我会帮沙陀人吗?不会的!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会率领东丹军队去帮契丹打那些狗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