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雪中送炭
匡嗣鞠了一躬,放松紧绷的神经,像从前相处时那样,对李胡嘻嘻一笑说道:
“奴才想着主子,没什么好东西孝敬,殿下什么也不缺,千里迢迢带些俗物没什么意思,费了些心思找了几只活物儿带回来,不值什么,殿下得闲时消遣玩玩。”
这次见面不能空手而来,匡嗣拿捏李胡的脾气,千变万变本性难移,金银财宝他不缺,稀罕的是好玩的东西。果然,李胡的眸子里闪出一缕匡嗣熟悉的亮光,眼角浮起一丝笑意,一时放不下架子,仍板着脸斥道:
“小狗日的真是屎壳郎改不了推粪球,脑袋都快掉了还想着玩。什么活物也值得这么稀罕,巴巴儿地送给本宫。”
“是中原最棒的蛐蛐,他们叫促织,比咱们玩得讲究,富贵人家用金丝笼、象牙笼养着,皇帝嫔妃、王公贵族都喜欢玩,输赢动不动上千的银子,最棒的百两黄金买不下来。奴才是凭本事踅摸来的,保证战无不胜。奴才买不起金的象牙的笼子,但找的是真正的唐朝三彩古董陶罐。”
李胡撇了撇嘴:
“这有什么新鲜的。”
“还有两只聪明绝顶的鸟儿,中原人叫鸽子。”
“鸽子?什么好鸟,能比海东青还聪明?”
“不一样的,海东青的本事是逮天鹅,鸽子的本事是不管多远都认得回家的路,中原自古就用它传送情报。殿下要是哪天外出打猎什么的,想给太子妃写封信,就拴在它脚上,它一准飞回家把信送到。挺好玩的。”
“噢?”
李胡招手叫来一个卫兵:
“让灰驴把这小子带的东西拿过来。”
不一会儿,灰驴来了,两只手一边拎着个沉甸甸的白绸小包袱,一边提着只灰绸罩着的鸟笼。李胡指了指白绸包袱,灰驴解开,里面是个色彩鲜艳的三彩陶罐,他小心将盖子打开一条缝,眯着眼睛对着夕阳往里瞅了一阵。似乎没有看出什么名堂,盖上盖子,伸手扯下鸟笼上的灰绸。
“咦?!”
李胡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脸色由晴转阴。灰驴的脸上也写满惊诧。匡嗣赶紧上前观看,只见一只浑身灰色缎子般羽毛的鸽子在笼子里欢蹦乱跳,另一只瘫在笼子的底部一动不动。匡嗣一阵心悸,为了投太子所好,他在洛阳精心挑选了这些小动物,从冬到春迢迢千里,自己吃不好睡不好都顾不上,精心呵护照顾它们。今天出门时它们还好好的,怎么才交出手一会儿就变成这样。他斜睨了灰驴一眼,嘴唇动了动,把冲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李胡看了看匡嗣,又看了看灰驴,扭过头厌恶地说道:
“拿去喂狗!”
匡嗣没想到如今的太子身边竟是如此小人当道,那个灰驴一定是怕太子看见鸽子想起旧情重用自己偷偷下了黑手。尽管做好了疏远太子的思想准备,他还是感到心灰意冷。回到驿馆,见丈夫一脸愁容,香雪替他脱去外衣,温声问道:
“怎么了?事情不顺利?太子对你不好?”
匡嗣坐在床边,拉着香雪的手,让她坐在身旁,把见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香雪流下眼泪,说道:
“道隐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回不来了?明会法师不在了怎么办?”
“唉,别说回来了,能平平安安活着,一辈子做个沙弥、和尚就是他的造化了。”
香雪用丝帕擦着泉水般涌出的眼泪:
“真是对不起娘娘,道隐是她唯一的骨肉。我真是后悔,应该留在洛阳看着他长大。现在我是回不去了,只能求你,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帮他。”
“还用你说,经历了这么多,他就像我的儿子一样,只要有机会,怎么会不帮他。”
香雪又道:
“这趟差事你不该答应。东丹王好不容易回来了,你怎么忍心把他埋到国外?难道他不是太祖皇帝的子孙?难道要骨肉永远分开?太后这么狠心,将来在地下怎么面对太祖皇帝?”
“我不去也会有别人去。我不去一大家子人怎么办。我爹辛苦一辈子,置了些田地产业,但兄弟那么多,不能坐吃山空啊。”
“讨饭也能活,死也不能做这种缺德事。”
“别傻了。不但要干,我还要干好,才能有机会帮道隐不是?这是你说的。南京是契丹的南京,东丹王是东丹国王,埋在东丹国也不是没有道理。娘娘连尸骨都不知道在哪,咱们不是也没有办法。唉,这都是命,都说皇家无情,武则天还杀了自己的儿子呢。”
香雪从头上取下一只玉簪,递到丈夫手里:
“这是娘娘送给我的,好歹把这个埋在东丹王身边吧,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匡嗣收好簪子,凝神看着香雪,今天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绣花边的淡雅衣裙,脸上淡淡地施了些脂粉,虽然被眼泪冲花了,一点也没有损害姣好的容颜,反而更加惹人怜爱。成亲才几个月,正是如胶似漆感情甜蜜的时候,他伸手将女人揽在胸前,抚摸着她浓密的黑发,柔声说道:
“还是想想自己吧。去复过命了,今天晚上不能再住官驿,咱们收拾收拾回家。”
“回家?”
“你怎么这么看我,你不想回家吗?你别怕,太子今天还提到你,也没有说什么。咱们先去见娘,我娘一定喜欢你,她也是宫女出身。今晚你就住在她那儿。只要哄得她老人家高兴,就都有了。这两关一过,夫人就是不乐意也说不出什么来。”
香雪是个痴心的女子,过去一颗心全在娘娘身上。后来娘娘和东丹王死了,自己成了亲,丈夫便几乎占满了她的心,当然她仍忘不了小道隐。听了这话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按规矩宫籍奴隶的婚姻也应该由主子作主,想不到这倒成了好处。一路上最大的一个心结终于解开,她抬起头,紧紧握住丈夫的手,水汪汪的眸子直直地望着那端正的下巴,说道:
“我才不怕,反正我如今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一时入不入得了门都没关系。我可以先随你去南京,那儿是我的老家,我也想回家看看。爹娘当年不要我了,那是他们没法。”
匡嗣摇头微笑道:
“那可不行,我是公差办丧事的,怎么能带着女人。这一次我要速战速决,不能让太子再说我办事拖泥带水。你要衣锦还乡不急,等正式入了门,专门派人送你回去一趟。见过娘我就回家和夫人说,说得好我走之前你进门,说得不好,你就在娘那儿住着等我回来。”
香雪心里更加踏实,用丝帕擦去眼角的泪痕,笑着嗔道:
“看你婆婆妈妈的,都依你就是。”
在家里住了三晚,第四天韩匡嗣就带着太弟为他准备的四名随从和十名卫兵精神抖擞地出发了。
香雪和娘不知谈了些什么,反正下人说她们絮絮私语直到深夜。香雪第二天一早就亲手为婆婆做了精心可口的饭菜,服侍老人家起床更衣、梳头洗脸。娘对她赞不绝口。更令他高兴的是夫人的通情达理,可能是看到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反对徒劳无益吧。头天晚上匡嗣在枕边上尽量温柔地说了这事,出身显贵的夫人没有河东狮吼,只嘤嘤啜泣着要求他摸着良心做人。第二天就吩咐收拾房子,腾出一间上房给香雪住,拨了一个小丫鬟专门服侍。第三天就让丈夫把新人接进家门。因为早就在外面成了亲,不但不需要吹吹打打,洞房花烛,反而是越低调越好。一顶小轿悄悄抬进门,向主母磕了个头就算完了礼。见到府中下人,夫人让他们叫香雪二夫人。两岁的儿子已经满炕爬了,生得面如满月,天庭饱满、地颌方圆,一脸福相。匡嗣喜欢得抱在手里舍不得放下,给他起了个大名叫韩德源。
家和万事兴,这是一个好兆头。匡嗣的思路也更加清晰起来。
这次差事也许是件好事,说不定既能替太子排忧解难,又能讨好东丹王一枝血脉,关键看事情怎么办了。
几天时间里他已经想好了,到了南京先找一处地方暂厝东丹王,再和他的遗眷儿女们商议一个妥善的葬处。太子的意思是让他随便选个地方,然他却不想独断专行,要在自己的权限内尽量让这些人满意。不但要商量,还要态度十分的谦恭。态度是非常重要的,太子不会知道,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在意这样的微末细节,可是却能抚慰东丹王的家眷儿女们受尽屈辱的心。他觉得那些势利之徒落井下石实在是蠢,损人不利己的事为什么要做,一个笑脸就能让人感恩戴德的事为什么不做。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百倍。这是他在寒潭寺里从明会老法师那里学来的:无论贫富,人人都有可以施舍的东西,你的善意,你的微笑,就是无价之宝。
东丹王妃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她用爽快地交出权力,换来太后和皇帝的同情和宽待,保留了东丹王妃的封号,这不但使她自己继续享有荣华富贵,而且为全家保住了平安。兀欲已经长大成人,今年十九岁了。他成了亲,妻子就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国舅阿古只唯一的嫡出女儿撒葛只。据说很多人劝阿古只退亲,这位最有权势的国舅爷不予理会,临死留下遗言,撒葛只如果不履行婚约就不是他的女儿。风水轮流转,血脉是割不断的,兀欲毕竟是太祖皇帝和太后的长子长孙,又是太后的侄女婿,谁说今后就没有机会东山再起?烧热灶不如烧冷灶,只要有锅有灶,猛烧一把火没准还能有一番兴灭继绝的大作为呢。
匡嗣这一次是快马加鞭。一路上官驿都很热情,一是因为他身负皇差,二是因为许多人都对东丹王的悲惨遭遇充满同情。但他并不贪恋舒适的床褥和可口的美食,早起晚睡,片刻也不耽误。即使没有太子速办的命令,他也无心拖延,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东丹王的尸体散发出越来越熏鼻的臭气。
到了南京,他在城郊拥有最好菆涂设施的大广宁寺里暂厝遗体,第二天一早就亲自到东丹王妃府报告。年纪不过四十的王妃已经满头白发,矮小瘦弱但气度雍容。征得匡嗣同意后,她当即召集全家人开会商议安葬事宜。很快两名王妃,四位皇子,包括另辟一府的兀欲全都来了。王妃说钦差面前没有什么可避讳的,让大家出来和匡嗣见礼。匡嗣一一还礼,他以女眷不宜见外人为名将随从们留在了门房里,行事便更加没有了顾忌。他先叙钦差对臣民的官仪,再行宫籍之人对皇眷贵戚的私礼,感动得王妃几度哽咽。
这是匡嗣第一次面对东丹王的家眷,只见侧妃萧氏身材发福,表情呆滞,从始至终只是不停地流泪。渤海妃大氏保养得很好,仍然显得年轻。兀欲是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了,眉眼酷似东丹王,然身材结实魁梧得多。他的两个同胞弟弟,娄国和稍,年纪相差不大,都只有十二、三岁,看上去还是孩子。另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隆先还不到十岁。匡嗣和王妃一左一右坐在主位上,兀欲是家里年纪最长的男子,坐在客位的最上首。侧妃萧氏在他对面,娄国和稍小大人似地端立在生母身旁。末位坐着大氏,隆先依偎在大氏身边。看着这一大家人,想到死去的高美人和流落他乡的小道隐,匡嗣心里唏嘘不已,为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的耶律倍感到心酸,他满怀同情地温言道:
“东丹王不幸离世,真是令人悲痛。朝廷决定在南京择一处山陵安葬他,让他永远在自己统治过的地方安息。这也是东丹王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