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接风洗尘
第二天天光大亮时,匡嗣继续上路,驿丞和两位管事殷勤送别,每个人笑容可掬的脸上都是两只红眸子,一对黑眼圈。寒暄一番登车时,驿丞手捧一个小布袋毕恭毕敬地说道:
“小小程仪实在拿不出手,只是地方上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匡嗣随意一推,轻声道:
“心意领了,就当我收了,这是给贵驿过年的吉礼,驿丞可别薄我的面子。”
驿丞的嘴巴咧到耳朵根,将小布袋装进袖筒,鞠躬道:
“岂敢,岂敢,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贵客一路走好。”
接下来一路的情形大同小异,驿站有的热情有的公事公办,不一而足。等他们来到雁门关时已经接近正月尾了,天气转暖,大地回春,饱经战火蹂躏的草地森林年复一年依旧生生不息,长出嫩绿的新叶,开出烂漫的花朵。这一路是后唐北京留守的地盘,因为在黄河河套之东又被称为河东。这里原就是石敬瑭的势力范围,如今节度使登基做了皇帝,故地受惠最多,叛乱也较少,所以秩序相对稳定,民生尚属太平,农田里一片繁忙的春耕景象。
到了雁门关下的最后一个离边境不到二十里的驿站,匡嗣如同到了家门口的游子,恨不能立刻飞过关去。他听说代北的云州不愿意被割让给契丹,还在据城固守,御驾在那里亲自率军作战,想着李胡应该也在。决定先去那里找到旧主,听他的安排调遣。如果留下打仗,就托人将香雪先送去皇都。亲朋好友有好多,请他们帮着找个地方暂且安置不是什么难事;如果太子要自己先回去,就和香雪同行。
一过关,晋国的官方接待自然就结束了,胡吹的太子府总管就要卸下面具,全靠自己了。好在身上还有些银子。当初为了占晋国人的便宜煞费苦心,现在他却宁可做回自由自在的真实自己。
然住了一晚,第二天要离开时,驿丞却不肯放他走。陪着笑脸说已经派人去关外联络,让他们来人接。匡嗣吓了一跳,这个家伙要是告诉关外契丹人有个太子府总管要过关,一定露了馅。如果那边一口拒绝,或说没有这么个人,虽然可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圆谎,比如说过去的确是,出来时间长了新人不知道,或边关人孤陋寡闻等等,可是这也太没面子了。他咬牙切齿地想,一定是冯道那个老狐狸让驿丞这样做的,不图把他怎么样,为的是整蛊他,出口恶气。
匡嗣连连摇手:
“不必这么麻烦,驿丞就把我们送出你的地界就不用管了,过了关我自己去交涉,那边会有人接待的。”
“那怎么行,我要是把贵客放在野地里不管了算怎么回事,朝廷知道了还不得责罚,咱这个小官就别干了。”
匡嗣心里骂了不知多少脏话,却也束手无策,只好坐着干等,心里像揣了一窝兔子七上八下。到了驿卒点亮马灯,一天眼看就要消逝时,他心灰意冷地想,今天是无论如何过不了关了。看来交涉并不顺利,很可能那边根本不承认有他这样一号人。正在坐立不安,就听见驿站门外车轮辘辘,鞭响马啸。跟着一个人脚步咚咚地跑了进来,在驿站的院子里大声叫嚷:
“韩总管,韩总管!”
匡嗣从后院里急忙走出来,只见来人身材瘦削高挑,穿着军袍,头戴皮帽,脸上胡子拉茬,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似乎有些熟,却想不起来是谁。那人一把扯下帽子,上来紧紧抱住他,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韩总管,我是匡美呀!”
“匡美?怎么是你?”
匡嗣又惊又喜,这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韩匡美又是谁!走的时候他还是皇都街坊里的一个少年,现在成了一名赳赳武夫,从天而降般来到眼前。
“韩总管,什么也别说了,走,咱们回家去。”
“回家?”
“过关啊,过了关就是家,那边的军帐里摆了酒,专等韩总管接风洗尘呢。”
匡嗣被他说得晕头转向,但一颗心总算稳稳地落回到肚子里,知道跟着走就是,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驿丞接了驿卒的报告,小跑着出来,点头哈腰地请匡美进去喝茶吃饭,一口一个小将军,看匡嗣的眼光也更恭敬了。匡美道:
“我们大帅听说韩总管回来,已经摆好盛宴,哪有功夫在这儿耽搁。驿丞,别见怪,以后常来常往有的是机会。韩总管,我不进去了,你去拿上东西,咱们这就走。”
匡嗣喜笑颜开道:
“驿丞怕找不到人来接,要留我多住几天呢。现在不担心了吧,让驿卒把东西搬上车吧。匡美,你还是要进来一下,总要见见总管娘子啊。”
匡美怔了怔,胡撸一下后脑勺笑道:
“我怎么忘了,应该赶两辆车来的。没事,我到前面赶车的位子挤挤。”
匡嗣看了一眼外面那辆结实宽敞的马车,说道:
“我看坐得下,出门在外,哪来那么多讲究。”
匡美进了后院客房,拜见了香雪,香雪也没有想到小叔子在这个边境关口从天而降。她本是个泼辣爽快的女子,成亲后却变得在外人面前有些害羞腼腆。好在匡美是个爱说爱笑、活泼开朗的自来熟,香雪很快就放松了,和小叔子有说有聊起来。他们一起从后院走出来,不多的几件行李已经在车后的行李架上用绳子绑好了。赶车的驭手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快活的小兵,跳下驭手的座位,向两位客人行礼,笑嘻嘻地打量香雪,不知从哪找出一个小凳子放在地上,让香雪踩着上了车。几个人在驿丞、驿卒们的恭送下,踏着夕阳扬鞭奋蹄而去。
车轮刚一转动,匡嗣就抓住坐在对面的五弟的手问:
“怎么回事?”
匡美看了一眼腼腆不语坐在三哥旁边的新嫂子,心里想,这个比家里那个漂亮多了,笑着答道:
“三哥,今天好险,幸亏遇到我,不然你这个韩总管就露陷了。”
“露什么陷,我本来就是韩总管。”
“三哥,整个代北也就我知道你是韩总管了。你这一走时间也太长了,谁还记得?只怕连太子都忘了。”
“太子府有新总管了?”
“当然,你在还要挤你呢,你不在,早让别人占了。”
虽是意料之中,匡嗣还是感到一阵凄凉,心里顿时空落落的。他情绪低落地问道:
“五弟,你怎么会在这儿?”
“三哥,你走了之后一年不到,娘同意我出来做事,我就托人去求太子,你是知道的,我没读什么书,只能走武的。本想在太子亲军里找个差事,离家近,离朝廷也近,好混些,谁知这家伙根本没拿我当回事,一脚就把我踢到大西南来了。说什么年轻人要想当武将就得从行伍干起起,到边塞历练有好处。呸,那些公子哥儿们怎么不说。我什么也没说就来了。先当队长,带着十个小兵放哨巡逻,喝了一年沙子,还算赶上御驾亲征,代北开战,立了几次小功,现在是个副指挥了。朝廷接管了代北,在边境设了许多新哨所,今年轮到我值守朔州寰州这一片。今天早上边哨带来一个晋国的驿卒,说有个韩总管要过境,问咱们接不接。我一听”韩总管“就猜到八成,整个契丹有几个姓韩,又有几个敢称总管。我把人叫进来告诉他,我正奉命在等这人呢,我要亲自去接。”
“机灵鬼,算你聪明。大帅是谁?真的摆了晚宴等着我?”
“那是我编的。现在的西南招讨使是老鲁不古,他老人家在云州城下呢。摆宴是真的,我在我的营里准备了好酒好菜给三哥接风洗尘。你从洛阳来,一定看不上咱们的土东西了,不过是兄弟的心意。”
“酒菜算什么,见到你比吃什么都强。”
“三哥,你这两年在干什么呀,娘都想死了。”
“娘好吗?”
“还好,只是和从前一样,天凉了就会咳嗽,这两年像是更厉害了。再就是想你。好在又添了小孙子,对她是个安慰。”
“孙子?大哥、二哥又生了儿子么?”
“哈哈哈,”匡美笑弯了腰:“不是大哥二哥生的,是你的儿子啊,都两岁了,你还不知道吗?”
匡嗣兴奋得想要跳起来,拉着匡美的手来回摇,靴子猛踱车底板,嚷道:
“真的?什么时候生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生的?你走后八、九个月吧。”
匡美一高兴,忘了新嫂子在场,也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告诉她家里的人和事,说完了才意识到失言,赶紧打住。
“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匡嗣却全不介意,扭过身,一把抱住香雪,对着她嚷道:
“哈哈,我有儿子了!香雪,不是我不告诉你,你看我也是刚刚知道。咱们家这回可热闹了。走的时候是两口人,回来成了四口。”
香雪挣脱出来,渐黑的天色掩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小声说道:
“看你,当着人呢。”
“当着咱兄弟怕什么。五弟,你也该成亲了吧。”
匡美见匡嗣并不忌讳提到正印夫人,便道:
“定了一个,还是三嫂给提的,是她娘家的侄女。定了明年我休假就过门。你看我这么拼,人家是国舅族,我怎么也得挣个像样的官啊。”
说到这儿匡美又顿住了,新嫂子漂亮归漂亮,显然不是名门闺秀,契丹名门不会跑到中原去,中原闺秀不会是一双大脚。没有父母作主、大妇点头、三媒六证嫁了人的,一定不会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该在她面前提什么出身的。匡嗣见他忽然停住,猜到他在想什么,又见香雪低垂了头,握紧她的手对弟弟说道:
“恭喜你,这太好了,和国舅族结亲肯定对你有好处。不过出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咱们的娘还不是宫女,照样做宰相夫人。五弟,我告诉你,你新嫂子是小时候家里穷卖到渤海王宫的,我娶她虽然没有三媒六证,可也是在正经寺院里,在高僧住持面前磕头拜了天地佛祖的。那高僧是半路出家,从前曾经大富大贵,他还认了香雪做孙女呢。香雪进门不是做妾,我要让她做别胥。要不是已经有了你嫂子,就是娘子了。我是说真的。”
这也算像家里人透了新人的底。匡美和匡嗣一母同胞,性情相投,十一个兄弟中两人感情最好,匡嗣不想对家人隐瞒香雪的出身,对匡美说出来,算是最好的途径了。匡美这下明白了新嫂子的来历,原来是三哥搂草打兔子,办公事捎带办的。宫女虽然低贱,可总算是清白出身,比那些勾栏瓦舍里出来的强多了,和哥哥这种宫籍出身的人倒也满相配呢。他不知道三哥的话多少真多少是假,是不是专门说给新嫂子听的,做出好弟弟的样子连连点头,说道:
“别胥那是一定的。三哥,包在我身上,谁让我第一个见了呢,我去跟娘说,只要娘点头就行了。三嫂,兄弟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三哥,哥做事没错的时候。等我成亲,让我媳妇给两个三嫂一样磕头。”
边防军的军营坐落在雁门山脚下,寰、朔两州边防线蜿蜒千里,军营并不大,刚刚入夜,灿烂的星光下一片烛光闪烁,黑黢黢地只见到十几顶军帐。士卒们正在几间伙房大帐里吃晚饭。匡美领着三哥去转了一圈,士兵们都快活地向他们的年轻长官和他的客人行礼打招呼,还不时有人扔过来几句玩笑:
“大帅,不是还有个小美人儿吗?怎么不让弟兄们见见。”
“对,给咱们敬杯酒,鼓鼓士气。”
“饱不了口福也饱饱眼福啊。”
“头儿,去了趟关里没带点啥好吃的回来?可别吃独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