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反戈一击
这么快?这是涌上皇帝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杜威率领浩浩荡荡人马杀到中渡桥夺下桥梁的情形恍如就在昨天,六天前安团夺回中渡桥,三天前萧翰占领栾城,而完成对杜威军的包围才不过两天,敌人就来谈判了,这也太快了吧。笑容像花儿一样在他的脸上绽开,说道:
“忽没里,你刚刚还说得要围上一段才知道杜威是打是和呢,怎么谈判的人这就到了呢。”
众人都放下粥碗,露出惊讶的表情,忽没里道:
“这么快,谈什么?现在他完全被动,有什么资格谈?要咱们退兵解围,他立地投降吗?这家伙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这得问了才知道。安团,你坐下,先喝口粥。来的是什么人?说什么了?人在哪里?”
安团坐到小兀子上,吸溜了一口粥,发出很大的响声,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道:
“陛下,人就在旁边的小侧帐里,名叫高勋,是随军的閤门使,一定是杜威的心腹。他什么也没说,只说希望面见皇上,有要事谈。臣没理他,皇上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想见皇上得杜威来,来了都不一定见他,别说一个小小閤门使了。”
“閤门使是什么官?”
皇帝问道。
“是个清贵闲差,一般用来赏给功臣贵戚的,大概五品左右。”
赵延寿沉吟道。在这里他是对中原官制最了解的,他在那边的朝廷里曾经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同平章事兼枢密使。听了这个消息,他的心情最复杂,对杜威充满了猜忌和戒备。
德光差点就要抬脚过去问话了,他急于想知道这个高勋到底想说什么。然安团的话提醒了他,皇帝不应轻易露面,需要先让臣僚去见。但是派谁去呢?姓高的一定不会说契丹话,要找一个会说汉话的臣子。他的目光在帐中转了一圈,从赵延寿的身上划过,这个人肯定不行,德光心里有一种直觉,杜威和当年的赵延寿太像了,同样手握重兵,同样是受到信任的贵戚重臣,两人都是一肚子私心盘算,让他们谈不会有好结果。又看了一眼耿崇美,此人忠心有余然地位不够,会让对方轻视。最后,他的目光落到兀欲身上,说道:
“兀欲,你先去和他谈谈,看他说什么。别急,让他等会儿,你踏踏实实把粥喝了再去。”
赵延寿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失望。这次南伐他最卖力气,一是想将征服中原的最大一份功劳归为己有,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坐上开封金銮殿;二是担心战争进行得不顺利皇帝放弃南伐,自己的野心就化成了泡影。仗已经打了三年,会同六年(943年)年底,初次进攻,第二年正月十五打到魏州,自己就被授予了魏、博节度使,封为魏王,当时以为大功即将告成,谁知道戚城一战不胜,撤退回到国内。七年年底第二次进攻,再一次挺进到黄河岸边,不想一场阳城失利,又前功尽弃。今次下决心事不过三,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用了诈降之计,加上稳扎稳打,好不容易将晋军主力围在垓下,胜券已经在握,这个时候可不能再节外生枝。杜威贪财怯懦,是个毫无廉耻的混蛋,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他比谁都更想知道杜威要谈什么。
兀欲则喜上眉梢,替皇帝去谈判,怎么说也是一件体面露脸的事,说明皇帝的信任又进了一步。
兀欲进了没有生火的大帐,见一个穿着紧身缎面棉袍、身材高挑的人正背对着门站在地上搓手跺脚,门口的衣架上挂着件戴帽兜的灰鼠皮斗篷,听到有人进来,那人连忙转身,躬身施礼。兀欲一屁股坐在主人的位置上,打量起来人。这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长着扫帚眉,小眼睛,挺直的鼻梁让粗线条的脸上显出些许英气。
“你叫什么名字?来干什么?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我是皇上的全权代表。”
“在下姓高,名勋。是开封的閤门使,奉命随军担任联络差事。这次是受杜大帅的派遣,来和贵军谈判的。皇上派阁下来,阁下必是皇上的心腹之人,见到阁下就如同见到皇上一样。其实说来谈判不太确切,在下是来向皇上请和的。”
高勋带着西北人特有的鼻音浓重的口音说道。不愧是杜威的心腹、朝廷的閤门使,心思灵动,口齿伶俐。开门第一句话就令兀欲感到得体。他喊道:
“来人,帐里怎么这么冷,连个火盆都没有,上火盆、上茶!高勋,好,你直截了当,我也不和你废话,算杜威明智,早早请和投降,免得大动干戈、荼毒苍生。那就让杜威亲自来递降表,让军队放下武器听候处置。”
“阁下,降表容易,放下武器、任凭处置也简单,可这不是大帅的全部打算。”
“呵呵,我就知道他要谈条件。你们必败无疑,有什么条件可谈?”
“不是谈条件,是谈效力。晋国背盟在先,上国兴师问罪,出师有名。上国兵强马壮,晋军难以抵挡,只能投降。然大帅不是只想投降换个官做,还想为上国出大力。”
“噢?”
“大帅要帮上国打下开封。”
兀欲听到这里恍然想起,当年赵延寿好像就是这样说的,只要契丹支持他,而不是石敬瑭做中原皇帝,就反戈一击,攻下洛阳。难道杜威也想当皇帝不成?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他端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往椅子背上一靠,调侃道:
“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杜威身为晋人,又是皇亲国戚,按说应该尽忠报国,明知不敌也要一战,哪怕以身殉国。现在见大势已去,投降也就罢了,怎么倒要帮着敌人打主子。你是朝廷的閤门使,应该是石重贵信任的人,怎么主帅投降你不劝阻反而来帮他谈判呢。”
高勋也端起茶啜了一口,暖暖身子也润润喉咙,主要是放松一下紧崩的神经,清了清嗓子从容说道:
“不瞒阁下,劝说大帅投降的主要之人正是在下。军中不少人嚷着效忠开封、拼死一战。可是在下不这么想,还有好多人也不这么想。在下的祖父名叫高万兴,是岐王李茂贞的部下,后来降了后梁,做到节度使,再后来又归了后唐,立了战功,封了北平王。石晋灭后唐,父亲继续在朝中做官,也让在下入朝为石敬塘父子效力。像在下这样的,效力好几朝的,如今太多了,当朝宰相冯道还不是服侍了好几姓皇帝。这怪不得咱们,皇帝为自己争夺天下,谁讲忠孝仁义,当臣子的为什么要替他们殉死,不能顾一顾自己的身家性命呢。对不起,在下说的不是上国,而是中原,中原皇帝轮流坐,实在怪不得臣子不忠。”
兀欲听得一愣一愣的,想不到投降还这么理直气壮,不过也对面前这个人刮目相看,听他口齿灵便、头脑清晰,又是名门之后,心想,这倒是个有用的人呢,笑道:
“原来你还是王侯之后呢。杜威要带兵去打开封,也是想坐坐那把龙椅了?”
“阁下明鉴,谁到了这个份上会不想呢?”
“哈哈,什么份上?”
“杜大帅如今手握天下大半兵权,说句不该说的话,就是上国撤兵,恐怕他也不会乖乖入朝磕头了。大帅如今的地位不是白来的,他战功赫赫,为先帝平定了范延光、安重荣,保住了先帝的天下,可是石重贵无德无能,背叛上国,把天下搞乱,又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凭什么保他?凭实力,凭资历,当今谁比大帅更有资格坐那把龙椅呢?”
“想不到杜威还有你这么个忠心护主的人。杜威许了你什么愿,你连皇帝都敢伸手替他要。”
“阁下言重了,在下怎么敢要什么皇帝,不过是替上国想,统治中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上征服这块土地,总得有了解这里的人替上国管理。从前是石敬瑭,杜大帅不比他差,只会比他更忠心管得更好。在下自己什么也不图,只图报答大帅的知遇之恩。”
兀欲知道这家伙没有那么简单,可是没有时间再和他多说废话。他需要赶紧去向皇帝报告。皇帝端着架子不露面,实际恐怕一直竖着耳朵,脖子都伸得发酸了。
听了兀欲的报告,德光大喜过望。南伐三年,三进三退,终于瓜熟蒂落。将敌人主力十数万大军包围刚刚两天,一次像样的大战没打,主帅就要投降了,而且要反戈向南,替北军去打开封。杜威不是吹牛,以他现在的实力,只要不是诈降,铁骑用不着再费吹灰之力,就将踏破开封城,中原的江山就到手了。
皇帝命兀欲答复高勋:
“只要拿下开封,平定中原,开封的皇帝就是他的。”
接着诡秘地笑道:
“这话只可由你对高勋说,出你口,入他耳。你还可以说,朕答应过赵延寿主掌中原,可是赵延寿的实力和本事都比不了他,打下开封赵延寿做不到,即使做到还不知要费多少周折损失多少兵马。朕觉得他坐金銮殿更合适。”
兀欲心领神会,把这话让高勋转告,閤门使当天傍晚前就心满意足地回去复命了,并答应三天之内正式派人来送降表。
得到承诺的杜威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派高勋回来答复,一切明天办妥,到时请皇帝亲临大营举行受降仪式。
这一天,从早上天就阴沉沉的,云层低得好像要压到地面,一场大雪随时都会降下,没有风的空气寒冷刺骨,黑老鸹在头顶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下午,到了约定好的时间,身穿白色貂皮大氅的耶律德光骑着黑色高头大马在众多将帅和侍卫的簇拥下登上一座高丘。中午喝了些酒,他肥胖的脸上泛着红光。高丘周围环绕着全副武装的契丹军队,旌旗纛旄招展,刀枪剑戟如林。高丘的对面是乌云般的晋军。皇帝宣布授予杜威守太傅、邺都留守,李守贞天平军节度使,所有将帅各领旧职。晋军一分为二,一半留给杜威,一半拨给赵延寿。命令下达之后,皇帝赐给赵延寿一件赭黄色绣龙长袍,让他骑马代表自己到晋军营中,按照上交的名册点阅归降的将帅,自己由侍卫们搀扶着站在高处俯瞰欣赏。
“杜太傅,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赵延寿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一件赭黄龙袍让他浮想联翩。他骑在一匹红色的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笑着和杜重威打招呼。如今杜威已经不叫杜威而改回原名叫杜重威了。因为他不再效忠石重贵,不必也不想再避过去的圣讳了。
杜重威得了高勋带回来的契丹皇帝的承诺,如今见到赵延寿这副样子觉得十分可笑。他和赵延寿没有直接打过交道,然相互早就知道,还有勉强够得上的亲戚关系,然两人之间充满敌意,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夫兼爱将,赵延寿是石敬瑭的连襟却是死敌。心想:契丹皇帝自己不肯来这十数万降军的军营,让你这个走狗来当替死鬼或临时替身罢了,拱拱手假意奉承道:
“魏王越来越威风凛凛了,今后同殿为臣,还要请魏王多多关照呢。”
按照约定,降军将帅要一一前来行礼,受降者则要按照名册清点。李守贞是众将之首,远远地站着不肯动,小声嘟囔道:
“什么东西,要我拜他么?”
重威走过去在他耳边道:
“别搞事,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你没见他穿的龙袍吗?就当拜的是袍子不是人。这小子做梦就让他多做几天吧。”
夜幕降临之前,受降仪式顺利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