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快意恩仇
赵延寿心里一沉,原来如此,皇帝下的是这样一盘棋。世上再无石敬瑭第二,契丹人根本不想立一个中原皇帝。不知这样的结果是为了推翻对自己的承诺还是出于统治的需要。如果是前者,堂堂契丹皇帝不好自食其言,就想出这个法子自圆其说;如果是后者,那可就是自找麻烦了,契丹人根本不知道中原这个江湖有多险恶。
这样一来,幽州的地盘扩大到包括恒、定、易,应该还有沧州,这是连刘仁恭都可望不可及的范围,养父赵德钧也曾对此梦寐以求。契丹人大概在想,给了你这么大的地盘应该知足了。可是他们不知道,世上没有人会知足,十年忠心十年博命,为的岂是寥寥数州之地。一腔怨恨激荡汹涌,可是又能如何?他们敢这样做就是因为吃死自己不过是手心里的一只蚂蚱。他万般不甘地问道:
“陛下,臣可不可以问一下,开封,噢,汴州将来由谁来主持呢?”
德光猜他的赵爱卿一定对大宁宫垂涎不止,即使当不了皇帝,也要在大庆殿的龙椅里坐上一坐。尽管没有皇宫之名,甚至连恒州的陪都地位都没有,开封仍是中原人心目中的龙庭。正因为如此,事先他还真没有想好这个位置交给谁呢,见爱卿的目光是那么可怜、渴求,他忽然想起一个人,说道:
“朕准备用你推荐的刘敏做府尹,不过开封府不再是东京,开封府尹即是汴州防御使。”
不但赵延寿,连忽没里和张砺都吃了一惊。皇帝果真杀伐果决、乾纲独断,这么大的事从来没有和他们商量过,这一句话里含了太多的意思,别说赵延寿了,他们俩也要消化一阵子才能理解。刘敏是什么人?他是枢密副使,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他还是赵延寿的妹夫,赵德钧亲生女儿的夫婿。
刘敏任枢密副使就是魏王保荐的。晋国的开封府尹桑维翰被张彦泽杀了,在物色接替人选时曾考虑过他。然那是在晋国原来体制之下的开封府。当时的开封府是京城附郭,上面还有朝廷。即便是附郭,也是节度使一级。如今皇帝上下嘴皮一动,汴州降为防御使州,比节度使州低了一级。笼统说来,如果节度使州是三品州格,防御州、团练州就是四品州,刺史州则为五品州。当然长官的品级与州格并非完全对接。这样一来,今后的开封和之前的开封便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虽然仍有巍峨皇城皇宫,却连恒州这样的重镇都不如,中原控制权更是沾不上边。对刘敏哪里是重用,简直是明升暗降。他们不知皇帝是怎么想的,只能解释为是临时起意,拿来堵赵爱卿的嘴。好像是说:怎么样,朕没有对你不起。你在恒州,刘敏在开封,你们一家人一南一北,管了大半个中原,虽然没有个皇冠戴在头上,也差不多吧。
赵延寿并不傻,没有得到安慰却如同又被浇了一瓢冷水,如果让刘敏做汴州节度使,倒也还罢。皇帝仓促之间却不忘将汴州降为防御使州,既限制了开封府尹的权力,又为将来换掉他铺好了后路,用心不可谓不深。一个防御使级的开封府尹命令出不了城门,手里军队能有几多?郎舅两个想相互呼应干大事一点可能都没有。
他心灰意冷,可是人在矮檐下,又能如何。燕军留了一半在恒州,跟在身边的又分出去不少到各地接收地盘,还在手里的不过两万。赤冈内外单是御林军就有两万,还有数万扈拥军、降军,自己是一点也动弹不得。中原晋军数量倒不少,大多是同族同种的汉人。这些军队的首领表面上对征服者风卷云从,实际各怀鬼胎,都在观望。不过自己早已是他们的死敌,在他们心目中大概比契丹人更坏。现在才明白,什么中原皇帝,不过是皇帝引诱走狗的一块肥骨头。然此时明白为时晚矣。思前想后半响,才脸色惨白地说道:
“皇上英明,圣上的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臣一定竭尽犬马之劳,守好恒州。想必刘敏也会竭诚报国,当好开封尹。”
德光对自己的急智十分得意,咧开厚厚的嘴唇笑道:
“好了,大家都去准备一下,咱们要入城去了。新年新胜,双喜临门。魏王的打扮还行,就是素净了些。忽没里、张爱卿,你们穿的这是什么呀,皱皱巴巴的,回去换了。中原人喜欢红色,朕没法,必须穿龙袍,龙袍没有红色的,你们回去都换件红袍子,衬出点喜兴来。”
冬阳爬上三杆,大约到了辰末时分,耶律德光在御林军和文武重臣的簇拥下乘着銮驾迤逦前行。前后的队伍铠甲鲜明,刀枪映日,昂首挺胸,气冲牛斗。眼看就要到封丘门了,忽见几匹快马迎着大队飞奔而来。当中两人,一个白马银裘,一个红马黑氅。奔到銮驾车旁,二人翻身跃下,单膝跪地行着大礼,一起高声道:
“恭迎皇上圣驾,新年大喜,凯旋入城大喜!臣侄、解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皇上入主了。”
耶律德光从车里探出头来笑道:
“同喜同喜,快起来,随朕一起入城,边走边给朕说说城里又有什么新鲜事。”
“陛下,石重贵和百官天不亮就在城门外等着迎接皇上了。”
百官迎接新主入城是题中应有之义,献城投降的皇帝门前待罪也是应该,然天气这么冷,这些人一早就等,岂不是把自己变成了暴君,德光有些厌烦地蹙了蹙眉头:
“谁让他们来的,兀欲,是你吗?朕不是说了天气冷,不必城外迎接,到大庆殿里集合就行。”
知道皇帝心里还是高兴的,不过做个体恤下情的样子罢了,兀欲顺着话儿说道:
“皇上,臣侄想拦拦不住啊。那个冯玉、李彦韬带头,别人谁肯落下,不敢不来,还不敢晚到,齐刷刷地全来了,从卯初就在等。说是待罪,都穿着素衣素帽。臣刚才还对他们说,皇上说了,石重贵有罪,你们没罪,好好效力新朝就是最好的表现。臣还说,大新年的,新君入城,干嘛这么一幅凄惨惨的样子。这些人不肯走,非要等。”
“冯玉?这个狗东西,石重贵有今天都是他害的。他要亲自来献国玺,居然还有脸,叫朕给拒绝了。这会儿不管他妹妹、妹夫,又抢着巴结朕了。”
“皇上要是见了石重贵在城门口的样子,一定更感慨了。冯玉为首的一群,他们不敢穿官服,好歹穿着老百姓的衣服。石重贵那一拨,不过三四十人,老老小小,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扶老携幼,哭哭啼啼。那种凄惨别提了。最尴尬的是,还要和那帮从前的臣子面面相对,那些人变了个人似的,从前磕头万岁,如今好像不认识。皇上让所有官员各守旧职,冯玉以为他还是宰相呢,得意洋洋,怕沾了嫌疑,对可怜兮兮的妹妹、妹夫看都不看一眼。”
“你回去,百官等了这么久,朕不能不见。让他们先给石重贵规规矩矩行礼,就算送别旧主也罢,怎么能如此无情无义呢。告诉冯玉,石重贵是朕的孙子,朕要封他个爵位呢,还是你冯玉的主子。行完礼让废帝和太后回去,朕不见他们,就说朕不忍心见他们这副样子。还有,他们不要再住开封府,新府尹要上任了,让他们迁到封禅寺去吧,那里地方大,和尚们也比较老实。供给的吃穿柴火不能少。”
石重贵,包括太后、皇后嫔妃都要有吃有穿,不能挨冻受饿,这话皇帝说了不止一次,只可惜,本就是一碗温水,再一层层传递下去,变得越来越凉,到了最后,落到可怜废帝身上的只有饥寒交迫。
“是,皇上。”
兀欲上马朝来的方向疾驰而去。大队人马继续前行。
进入开封的第一个月,耶律德光的日子过得绚丽多彩、风光无限。他坐在大庆殿的龙椅之上,沉浸在征服者的兴奋之中,享受着天下匍匐的万丈荣光。
除了少数几个不肯归顺的投靠了西蜀和南唐。各地藩镇镇帅或他们的代表全部到齐,真个是天下归心,一统江山。
被排挤出朝的威胜节度使冯道急忙忙从驻守地邓州赶到了,他已经做过李存勖、李嗣源、李从珂、石敬瑭、石重贵五朝宰相,这次又想得到契丹人的信任,耶律德光倒不在乎什么名节,在大臣的推荐下准备用他,不过暂时没有给实职,做了守太傅、枢密院祗候,以备顾问。
河东的刘知远也派了人代表他前来输诚。他让手下大将王峻带来奏章表示:恭贺皇帝入汴;请恕他因为太原夷、夏杂居,戍守要地,未敢离镇亲自前来;理应纳贡,但道路受阻,待畅通之后便可以输纳。所指的道路受阻是屯于晋阳南边的契丹军队,那是德光专门派去防备他的。金银财宝没有,献上一匹白马,还是一幅画。皇帝拿他没有办法,让翰林院写了一封回信,称他为“吾儿”,回赐一根象征尊崇的木拐。
一统天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快意恩仇。皇帝下令将杨光远的长子郑州防御使杨承勋押到开封,当众处死,人杀了还让左右把他的肉吃了。杨光远叛晋求援是此次南伐的契机,契丹第一次撤军,杨光远被晋军包围半年多,直到绝境还坚持不降,一直在等契丹援军。杨承勋把他爹抓起来献城投降,结果当爹的被杀,儿子做了大官。皇帝恨他卖父求荣,因而痛下杀手。
景延广是在没有到赤冈之前就被抓到行营的。他当时任河阳节度使,战争形势突变,没有来得及逃走就被皇帝派去的人捉住。耶律德光不是一个狭隘记仇的人,可是他无法原谅景延广的“十万横磨剑”,或许不是不能忘记这句话,而是要为这场历时多年的战争找到一个罪魁祸首。为了定这个可恶家伙的罪,皇帝特别让赵延寿一路南伐都带上了乔荣。皇帝亲自审讯,问道:
“两国开战,都是你挑起的,朕问你,十万横磨剑现在哪里?”
景延广早就没有了当初的豪气,不肯承认说过这样的话。德光命乔荣当面对质,乔荣想起那些被冤杀的朋友,想起自己差点成牢狱之鬼,为大仇得报畅快不已。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这是当初景延广让起居郎按照他的话抄下的记录。乔荣心思细密,正本交给了皇帝,抄了一个副本留下,就等这一天呢。他念一句问一句:“是不是你说的”。念到最后,景延广知道难以抵赖,伏地请罪。皇帝没有杀他,派人送他去上京,为的是让这场劳民伤财战争的始作俑者在本国臣民面前示众。景延光虽没有了豪迈却还是有些气性,受不了阶下囚的屈辱,被押解北上的第一天,就在夜宿陈桥的时候,趁着看守疏忽,自己扼住喉管气绝而死。
晋朝旧官全部留用,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彦绅、太监秦继旻正在暗自庆幸饭碗得保,忽然就被抓了起来。皇帝下令处死,罪状是替李从珂杀死东丹王耶律倍。两个人到死都不明白,十年之前的事了,当时就没有几个人知道是他们俩干的,了解内情的都在玄武楼上烧死了,还有谁会晓得这么清楚并如此念念不忘。皇帝在天下人面前替大哥报了仇,并下令将李、秦两人的家产查抄,全部赐给兀欲。他想以此回报替他鞍前马后竭诚效力的侄子。
死得最惨的是当初最得意忘形的张彦泽。兀欲果真替高勋要来了监刑的差事。这是高勋朝思暮想的时刻,他将张彦泽锁在囚车里游街过市,被杀的士大夫子孙、百姓家人跟在囚车后面一路哭骂捶打。张氏没有了凶悍狰狞,披头散发低头咬牙一言不发。到了刑场,高勋命人不用钥匙开锁,直接砍断手脚解下锁链,听着仇人临死前发出的惨叫,他仿佛获得新生。把人杀了之后,高勋还剖其心祭奠所有被其杀死的人,然后任由百姓破脑取髓,脔肉而食,连尸首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