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齐头并进
会同七年(944年)的新年在一片白雪皑皑中到来。
耶律德光从睡梦中惊醒,见窗纸白晃晃的,以为天光大亮了,腾地坐起身来。身边的女人呢喃问道:
“皇上,梦魇着了么?”
德光愣了一会儿神,才想起这是南京王宫大内的御殿,身边的女子是燕王赵延寿为皇帝新选的嫔御孙氏。他伸手去摸衣服,女人急忙裹了件睡袍下地服侍,略提高了些嗓门喊道:
“来人,皇上要起身了。”
两个值夜的宫女手持蜡烛进来,几个人一起帮皇帝穿上室内日常的衣服,蹬上暖和的软鞋。德光走到窗边,隔着窗纸向外张望。
“皇上,下雪了。”
好像猜出皇帝在想什么,一个宫女说道。
“噢?什么时辰了?”
“陛下,刚刚敲了五鼓,现在是寅初。”
“有军报吗?”
“没有,皇上。陛下吩咐过,有军报要叫醒陛下的。”
“叫老许进来。”
许公公这些日子都在值夜,就在旁边的厢房里搭了张铺,很快就来了。
“老许,派人去叫枢密使到便殿来。”
“皇上,昨天年三十,皇上忙了一天,很晚才睡,今天初一,没有军报,多睡一会儿吧。”
许公公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知道说了也是白说,答了声“是”就去办差了。
皇帝抬脚往外走,孙氏拉住他的袖子,娇滴滴道:
“皇上要出去吗?下着雪呢,穿这身怎么行?快,拿斗篷和靴子来。”
披上戴帽的貂皮斗篷,换了靴子,德光走到殿外廊檐之下。一阵潮湿的冷风迎面扑来,几片雪花清柔地拍打在脸上,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清馨的空气。南京皇宫的重重宫阙在深夜的白雪中失去了金碧辉煌的色彩,只剩下黑色的高大轮廓,显得诡异神秘凛凛逼人。无边无际的乱琼碎玉好像一道通天彻地的帘幕,既晶莹透明又千姿百态。德光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仿佛透过那道帘幕直窥进深不见底的宇宙苍穹,又仿佛在那上面看到了令人目眩神迷的世间万物。
在徐徐飘落的雪花中,德光好像看见一张浓眉大眼的脸。这是八年前他在晋阳见过的石重贵的脸,要不是当时自己的一句话,也许如今的晋国皇帝会是别人,战争或许就不会开打。那时石敬瑭刚刚登基,正要率军南下去攻打洛阳,和李从珂决一死战。而自己也准备北返回銮。大概是为了表示对救命恩人的忠心,石敬瑭将几个儿子都叫了出来,请德光挑选一个留守晋阳,保住他的老巢和根据地。德光没有客气,这一看不知怎的就看上了其中一个相貌憨厚的年轻人,他比石敬瑭身材粗壮,脸庞圆润,然眉目之间有几分相似,便指着他说,这个就好。事后才知道,偏偏此人不是石敬瑭的亲生儿子,而是侄子兼养子。接下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有料到,随石敬瑭南下的两个年长的儿子后来在洛阳都被叛军杀了。石敬瑭离世的时候,身边除了一个五岁的幼子,就只剩下这个石重贵。阴差阳错,此人继承了大位。德光不禁想,如果当时指了石氏的另外两个亲生儿子之一,石重贵跟随义父去了洛阳,也许乱军中被杀的就是他。那么如今在位的石氏后人会不会不背弃盟约,从而避免这次战争呢?
他又仿佛看到去年十月乔荣回到皇都的情形。这位派去晋国谈判的特使在开封耽搁了将近一年,历尽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回来。之所以选一个商人去做谈判特使,就是因为自己曾经相信商人都不喜欢打仗,一定会尽其所能斡旋和平。当时抱着极大的期待,希望他能带回晋人妥协的好消息。谁知乔荣带回来的却是坏得不能再坏的结果。他秉报说,自己费劲唇舌,晋人誓不退让。决绝到杀了在开封的契丹商人,抄没了他们的财产。他还呈上了一封措辞狂悖的信。全文记不住了,然清晰记得其中的一句话:要打便打,晋军的十万横磨剑早已备好。见到这封信,德光就知道战争不可避免了。承认晋国为平等邻国远非一句空话,它等于否定了皇帝登基以来创下的最辉煌成就,在天下人眼中丢尽颜面,在国内政敌面前放弃阵地,这是一条死也不能选择的路。从内心深处来说,皇帝并不想打一场你死我活的灭国之战,有着丰富战争经验的他深知,和晋国这样的大国打一场殊死之战,即使胜了也会耗尽己方的元气。除此之外还有不知多少不可预测的凶险。可是,从石敬瑭死,收到石重贵称孙不称臣的国书已经一年多了,武将们早都按耐不住了,朝廷仍命使者不停往返于两国之间,直到乔荣最后带来这样的结果,皇帝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别无选择,只能宣战。
汉宰相韩延徽从不在军国大事,尤其是南北战争上多嘴,这一次却私下对皇帝说道:
“皇上有没有想过,乔荣是燕王的人,这样的结果正是燕王求之不得的呢。”
德光其实早就有所疑惑,然事情已经不可能改变,说道:
“被杀的契丹商人名单不会有假吧,信也是石重贵加了宝印的。”
“但愿是老臣多虑。事已至此,只能说天命如此,两国注定有这一战吧。”
德光仍然倚重赵延寿,只是心里更增加了一重戒备。乔荣十月中旬复命,战争的准备立即紧锣密鼓地开始进行,加上之前一年多时间的铺垫,经过一个多月,布署便基本就绪了。
最初耶律李胡想做南伐统帅,说要代皇上出征,请陛下留守国内。德光当然不能答应。最精锐的兵力倾军而出,这么重的军权怎么能交到野心勃勃的太子手里。他命李胡做前锋,太子表面答应,转过头就去撺掇太后出面留他在皇都监国。太后道:
“皇帝既然御驾亲征,按照惯例必须由太子留下,既监国又防备万一。你们都出去打仗,万一有所不测,国家岂不是要大乱。立太子的目的是什么?除了预备皇帝百年,就是为了这种情况啊。”
皇帝心里生气,难道出征就会战死么?从前多少次不都是皇帝和太子一起出征的,可太后的理由也难以反驳。太子不是带兵出征就是监国留守,在只能选择其一的情况下,他同意太子留下。心里想,御驾亲征又不是身先士卒,中军大营重重护卫,该进该退自己还能心中没数?盼着御驾战死那是做白日梦。述律已经年满十三岁,封寿安王也快五岁了,等到打胜这一场大战,携大军凯旋之余威,就是瓜熟蒂落,彻底解决储君问题的时候。
太后又说:
“契丹人想做中原之主恐怕很难,就像汉人不可能成为契丹皇帝一样。即使得了中原,怕也难以保住。晋人如果回心转意,不如早点讲和。”
德光听了气得差点跳起来。他怒目瞪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李胡,心想,这个家伙背地里鼓动开战闹得最欢,不知又在太后耳边说了些什么,好像好战的倒成了自己这个皇帝。忍气答道:
“母后的话正和儿子的意。朕要是好战,去年接到石重贵的第一封信就该出兵了。谈判谈了一年多是为了什么呢?现在开战是迫不得已,如果晋人投降,朕巴不得讲和呢。”
十二月初辞别了太后和留守朝廷,皇帝亲帅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商定的布署是兵分两路,一路以赵延寿为主帅,统兵五万,出幽州,经贝州(后改名恩州,今河北清河县)直下魏州(即晋之邺都,今河北大名),兵临黄河。另一路由皇叔安端为都统,同样率领五万兵马,出雁门关,下晋阳(今山西太原),目标也是通往开封的黄河口岸。两路大军东西夹击,齐头并进。皇帝亲统中军,拥兵十万,驻跸幽州前线,运筹帷幄,指挥调度。
新年之前到了南京,大军驻扎在东南郊外的延芳淀。延芳淀得名于一片广阔的湖泊。春、夏、秋三季这里波光潋滟,荷红藕肥,冬季湖面一片银白,好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开阔平坦的湖畔是最好的军事集结地和演兵场。皇帝则住进了城里的王宫大内。赵延寿不仅将宫室布置得美轮美奂、竭尽奢华,还挑选了几名绝色美女侍奉起居。然他自己并没有露面,圣驾来到的时候,他已经迫不及待地亲自统兵杀向战场去了。
德光摇了摇头,仿佛要摆脱这些思绪。忽然在屋角的阴暗处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是兀欲吗?今天又是你轮值?”
“是,皇上。新年好。陛下这么早就起来了。”
兀欲走了过来,德光伸手掸了掸御前侍卫肩头的一层雪花:
“一夜没睡吧?除夕夜不能和家人在一起,想他们了吗?”
“不想,契丹人常常冬天打仗,总想着过年还成。皇上现在是臣侄最亲的人,站在皇上的窗外就和同家人在一起一样。”
德光拍着侄儿的肩头笑道:
“越来越会说话了。”
兀欲道:
“许公公吩咐人去收拾侧殿了,这么早就要议事啊?”
德光仿佛没有听见,依然望着飘飘洒洒的白雪,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
“兀欲,你说这仗该不该打。”
“当然该打。”
“又要死好多人了。”
“皇上仁慈,这仗早就该打了,不是皇上要打,是石重贵。契丹人不是懦夫,皇上只能应战。”
“你真的这样想?”
“侍卫们都是这样想的。”
“兀欲,立功的机会到了。朕会派你去前线打仗,你要好好干,等到打下开封,朕封你一个王爵,你就不用再做侍卫,可以自己开衙立府了。”
德光边说边迈步走下台阶,兀欲扶住他的胳膊。雪是随下随扫的,但光溜溜的地面像冰一样更滑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卵石甬道前行,走了不过二十来步就是一道镶着花窗的月亮门,门的另一侧是个不大的院子,坐落着一座便殿。
殿中已然烧了地龙暖墙,不冷不热和煦宜人。德光让兀欲留在殿内,站在自己的身旁。小内侍递上一盏刚刚备好的参茶,德光才啜了一口,忽没里就到了。他手里拿着一张地图,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是一夜没睡。老枢密先行礼向皇帝祝贺新年,接着说道:
“皇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啊。”
“打仗还过什么年。你不是也没有睡?有什么前线的消息吗?”
“燕王到任丘了。”
德光放下茶盏站了起来,走到铺开地图的桌边,埋怨道:
“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
“昨天夜里刚收到的消息,臣想还是在幽州境内,不算什么重要军情,等皇上早上起来再禀报不晚。”
任丘位于莫州中心,在幽州城以南三百里,还是幽州节度使辖区,燕王在境内行军,每天仍要向枢密院报告进度。
“以后不管境内境外,军队到了哪儿都要随时报告。”
皇帝俯身看地图,任丘向南三百里便是幽州节度使辖区的边界,出了边界再前进三百里便是魏州。魏州是晋国的北方军事重镇,又被称为邺都。石敬瑭一年多前就死在魏州,当时他是去征讨在镇州发动叛乱的安重荣,将御驾行营驻扎在那里。这儿也是契丹东路军第一阶段的进攻目标。赵延寿距离魏州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燕王的腿真够快,朕以为他过了年才会出发,没想到大年初一就到任丘了,看来再有两三天第一场仗就该打响了。伟王那边有消息吗?”
“这两人像是在赛跑,伟王也在朔州了,马上就到雁门关。”
“立刻派人去延芳淀,通知安团、萧翰他们,天亮拔营,中军今天出发。”
窗外响起噼噼啪啪的一阵爆竹声,夜幕好像被炸裂,天色一下就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