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心有七窍
闹了一会儿,李胡拍拍女子的屁股:
“坐那边去,爷吃饱了还有事。小筐子,坐,你也坐下来吃。这不是在府里,用不着讲规矩。吃完了咱们谈事。那几个弟兄们都安排好了?”
金妈妈抢着说道:
“在我家太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呢。”
不闹了饭就很快吃完了。李胡和匡嗣来到西边耳房。这里的南窗下有一张大大的红木卧榻,对面墙上挂着山水条幅;西墙一溜书架,摆满书匣、抄本和卷轴,架子前面横一张文房四宝齐全的大书桌。书架、书桌和上面的东西都光亮齐整,一看就是少有人动的摆设;门这面的东墙一边挂着古琴,一边立着琵琶架和瑶椅。卧榻中间的榻几上已经摆放好两套上等烟袋、烟杆、烟灰盏,还有包着暖衣的茶壶和一对名窑茶碗。金桂倚在李胡的胳膊上走到榻边,男人刚一坐下她也抬起脚,让榻前站着准备服侍的小丫鬟脱鞋。李胡打了个饱嗝,推她道:
“这会儿没你的事了,都出去,躲到远远儿的,隔壁间也别呆。宝贝儿,你到那棵枣树底下给爷弹曲子去,不要那些炸雷似的玩意儿,来几首小桥流水,不叫停别停。”
金桂噘着嘴撒娇:
“不要人陪也就罢了,还要人家树底下弹曲子,是解闷还是怕人家偷听啊。”
一边说一边又是抛媚眼又是挨挨蹭蹭,见李胡拉着个脸没反应,觉得没趣儿,委委屈屈地抱起琵琶一扭一扭地出去了。李胡扬了扬下巴示意,匡嗣立刻伸长胳膊推开一扇窗扉,一股伴着草木馨香的暖风吹了进来,天气不冷不热,空气清新宜人。看见金桂和小丫鬟都走到院子里,妈妈和她们不知说了些什么,也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小丫鬟搬来琴椅,姑娘开始调弦。李胡这才舒舒服服地斜靠在软枕上。匡嗣俯过身子,隔着榻几替主子递烟点烟,倒了杯热茶,然后自己也点着了烟半躺下。李胡深深地吸了一口,闭上眼睛,从鼻子里慢慢呼出两缕细细青烟。又吸了几口,过了瘾后,才心满意足地说道:
“匡嗣,你没回过家吧?”
匡嗣莫名其妙:
“家?小的天天回家啊。”
李胡笑道:
“不是皇都这个家。记得你是幽州人,我是说你没去过幽州吧?”
“太弟连这都知道?匡嗣自己都快不记得了。没有去过。”
匡嗣的爹原是幽州境内蓟州玉田人,可他出生就在契丹,从小在宫里当差,一直跟在李胡身边,主子没去过幽州,他自然也没去过。
“老家还有人吗?”
“不知道,我爹从来没有提过。”
“想不想去看看?”
“从来没有想过,太弟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想让你去一趟中原,从平州过去,大概能路过你老家。你可以顺道去看看。”
匡嗣想了想说道:
“太弟有什么事要匡嗣去办尽管吩咐。回不回老家不要紧,去了也一个人都不认识,白耽误时间。办什么事?匡嗣是汉人,去那里办什么都方便。”
“就是这话。中原现在兵荒马乱,也就是你,汉话说得和当地人一样,一举一动都是汉人的做派,不会显得扎眼。人又机灵,能随机应变,我不敢让别人去,怕他们事情办不成给我惹一堆麻烦。”
这位主子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拉这么长的过门,匡嗣猜事情一定非同小可,坐直了些,郑重道:
“只要太弟信得过,匡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想让你去趟洛阳,找到逃去那里的东丹王,……”
李胡一边吸烟一边啜茶,不慌不忙把上午太后宫里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匡嗣默默听着,边听边在心里琢磨。李胡说完,他不光听清楚了还砸吧出许多话外的含义,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谈话如此神秘反常了。这是第一次要他做这种人命关天的事。他探起身为主子续了一杯茶,右手肘支着身子直视着对方,说道:
“我明白了。不能让东丹王被别人找到,这叫奇货可居;也不能让他回到契丹,那对皇上不好,对太弟更不利。”
李胡也探起身,啜了口茶,伸长手臂隔着榻几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匡嗣,本宫没有看错人。”
他靠回软枕,仰望天花板,幽幽说道:
“我只想平平安安继承皇位,不光是为自己,也为追随我的这批忠臣。到了那一天,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宰相,别瞧我手下有那么多神气活现的契丹武将,可没一个有你这样的头脑。你比你爹强,将来一定能超过他。”
匡嗣心有七窍,虽说对主子忠心耿耿,但一点也不愚忠,早把利害都看得透透澈澈。主子丢过来一块骨头,虽只是空口承诺,现在吃不到嘴里,然闻着也挺香的。比爹强,能是个啥?爹当到中书令,位列宰相,按说已经到头。然契丹有北面和南面两个朝廷,南面朝廷只管汉地汉人军事以外的事。中书令是南面宰相,虽说汉人众多,杂事不少,可是没有军权,不能进入机枢,实际地位连北面朝廷的六部卿贰都不如。超过汉丞相,那就是北、南枢密使,这是开朝以来还没有汉人做到的。韩延徽也不过是汉丞相加了个“中外事悉令参决”的临时头衔。要是能封王,脱了奴籍,不但为韩家光宗耀祖,还能在夫人的亲戚面前扬眉吐气,这才是一生梦寐以求的目标。如果真能实现,别说杀一个本来就该死的废太子,杀十个又算什么。帝王将相,高官重臣,不说打仗杀人尸横遍野,哪个手里没有几条窝里人的性命。中原皇帝登基是踩着亲人的尸体上去的,契丹也不例外。太祖皇帝算好的,没有杀兄弟,可也杀了不少叔侄亲戚,而且太后还替他杀了四弟寅底石。当今皇帝也算是仁慈的,可他心里也想废太子死,不然怎么会默许太弟做这件事。他侧过脸,对那个闭着眼睛喷云吐雾的人说道:
“太弟放心,这事不难,包管干净漂亮。”
“我当然放心,可你还是说说打算怎么干,让我心里有个数。”
“太弟不是说有个送信的东丹王心腹吗?找他带路,只说去迎东丹王回国。中原兵荒马乱,太后担心,接儿子回来,谁也不会怀疑。回銮的路上遇到拦路打劫、旅店行刺的一点也不稀奇。他要是不肯回来,翻墙越户打家劫舍的洛阳也会有的吧,吃东西也能吃坏肚子送了性命不是。”
李胡坐了起来,一手拿着烟杆,一手拍桌子道:
“好,好极了!“
想了想又道:
“不过还有一样,你自己的往返路上也不太平,你用什么身份?怎么穿州过县,那可不是契丹的地盘。”
这么会儿功夫,匡嗣已经想好了,说道:
“我倒有个打算,太弟看行不行。用不着东躲西藏,装什么商人、郎中、算命先生,那办不成事。匡嗣这一次想骑着高头大马大摇大摆去洛阳。路上不但没有人拦,还要让他们接来送往好好款待。”
“嘿嘿,那敢情好,快说说打的什么鬼主意。”
“太弟,幽州赵德钧不是吃得开吗?他坐拥强兵,北边和契丹偷偷来往,前些日子不是还送了时鲜果子吗,太弟还赏了匡嗣几个仙桃呢;他朝里还有个当驸马的儿子,咱就趟他的路子。我去找老赵,让他派人送我去洛阳找小赵。明说太后要接东丹王回国,他能不办?怎么样?”
李胡将烟锅在灰盏边上吧吧磕出两声脆响,好像鼓掌似地,又忍不住伸过去敲敲隔壁那个脑壳:
“真是聪明,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姓赵的不敢得罪契丹,量他李从珂也不敢。李嗣源老东西和契丹为了定州大打一仗,到头来还不是拼命修好,派的使节脚尖打着脚后跟往这边跑,他死后,小皇帝又是报丧又是告登基,皇上还派了人去吊祭,算是承认了他。新篡位的这主儿更巴不得咱们对他也能这样呢。你打着母后的旗号去,我看连皇帝都要接见呢。你打算怎么应对?”
“太弟不发话,我才不稀罕见那狗东西,何必节外生枝。”
“对,不理他,你把这一件事办好就行。你什么时候能出发?”
听主子的口气挺急,匡嗣道:
“我没什么可准备的,只要太弟把跟去的人派好,安排时间和那个信使见个面,商议一下,就可以上路。”
两天之后匡嗣就出发了。夏日的暖风迎面吹拂,蓝天白云草绿花香,匡嗣骑着一匹漂亮的黑骏马徜徉在田野中的大道上。他精神饱满,面色红润,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在他的身后,跟着一支五十人的卫队,个个都是精心挑选的精悍武士。
“高兄,你是契丹人,怎么会姓高呢?”
韩匡嗣笑嘻嘻地问并肩骑马而行的高栓柱。他们认识才两天,彼此都不怎么了解,不过相互印象还算不错。匡嗣比栓柱小几岁,一个十七一个二十,同样年轻英俊,同样生气勃勃。说起来他们还有一个更加难得的共同点,就是都是储君的身边亲信,不过一个是过去时,一个是正当时。这个共同经历也许还能说明他们都同样机敏聪明、忠诚可靠又讨人喜欢。只是栓柱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的政治风浪,比他的实际年龄更显成熟。此行很多事都要仰仗栓柱,匡嗣在不经意间多了几分亲热和友好。
“我是契丹平民出身,本来没有姓,小名叫拴住,东丹王抬举,让我随了高娘娘的姓。”
栓柱一开始对匡嗣颇有几分提防,因为太弟名声不好,而且在争夺皇位一战中和东丹王处于敌对营垒。对他这一趟差事的真实意图也有所警惕。但两天下来,他也想通了。东丹王如果能回契丹是最好不过的归宿,现在的洛阳就是一个虎穴狼窝。派人去接他,这个韩匡嗣也许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既不是重臣高官不会惹人注意,又是太弟近臣深得太后信任,另外,他又精通汉话便于融入环境。接触下来,觉得这个人不坏。得知他是个宫籍奴隶,比自己这个阉宦好不了多少,竟还暗自感到有些安慰,生出了些许怜悯之情。匡嗣嘴巴甜,口口声声高兄高兄的,也令他莫名有了一种对弱小兄弟的保护欲。
“我说呢,怎么那么巧。高兄,洛阳是个什么样子?听说比幽州城还繁华得多呢,幽州是我的老家,可我没有去过,人们都说比起幽州,皇都就是一个乡下小镇。”
匡嗣没话找话,漫漫长路,两人同行,总要套套近乎,聊解寂寞。
“洛阳是十一朝古都,当然繁华,比幽州、皇都和南京都大一倍还不止,人更多得多。皇宫里咱没有进去过,听说最大的一座宫殿高得云彩飘在半腰,足有三十多丈。不是看不起契丹,到了洛阳我才知道,什么叫锦绣文明,也才懂得东丹王为什么会想起来这儿。人这辈子不到洛阳不叫见过市面。不过如今王气不再,衰落了。咱没见过从前的样子,不能说不如过去,不过皇帝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你杀我我杀你,没有一点盛世气象。东丹王来的时候,还以为李嗣源能坐得长久,洛阳虽然不是故乡,也还可以容身,谁知才三年李嗣源就死了,儿子登基只四个月就被赶跑,连命没保住。”
栓柱已经知道李从厚的死讯了。正因为平叛的指望没有了,所以才更加乐于接受东丹王返国的计划。
“听说你见过姓赵的父子俩,咱们这次去找他们,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