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逐猎医山
一路上他们历尽千难万险。出发的时候刚刚开春,同行的人不到原来村子的四分之一。这些人凑到一起上路,怕的是路上不太平、找不到目的地、也为了相互有个照应。人们赶着马、牛、驴车,没有牲口的人家用人拉车,还有的连车都没有,将全部家当扛在肩上,顶在头上。除了一些半大的孩子开始时跑来跑去嬉笑打闹,所有的人都愁眉苦脸绝望沮丧,男人低声咒骂女人嘤嘤哭泣,好像这不是搬家,而是逃难。走出几十里,回头望向村子,只见烟雾腾起,中间掺杂着红色的火焰。整个天福城上空都被烟云笼罩,着火的不是一两处。路上还有很多类似的难民队伍。他们忍饥受渴,餐风露宿,遇上好几场让人濒于崩溃的大雨,多次途经无路可走进退两难的绝境,有人病死了,埋在路边,还有人走不动了索性躺到地上听天由命。
女孩家决定搬走的时候,牲口和大车的价格涨了数倍,土地、房屋白送都没有人要,只能掐着脖子交给出价低得难以置信的官府。爹娘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加上准备盖厢房的积蓄,买了一头又老又病的牛和一架破车,把必须搬走的,到了新的地方买不起的必须品,比如搭床的木板、桌凳、被褥、锅碗装上车。为了节省牛力,全家人几乎全是步行走过来的,草鞋烂了好几双,脚磨破化了脓,却舍不得坐车。只有弟弟在车上躺了一段,因为他生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就死了。多亏爹爹的医术高明才把他救回来。来到落脚地的时候,人们都变得衣衫褴褛又黑又瘦,活像一群叫花子。
然而眼前的景象更让所有的人绝望。朝廷许诺的房屋就是泥土草秸架成的窝棚,土地是没人要的,远离水源、高低不平的贫瘠荒地。附近的村民对他们这些侵入者充满敌意,像对待瘟疫似地厌恶他们。村民们痛哭大骂,他们恨死了发动战争、强迫迁徙的契丹人,还有吞没可怜迁徙补偿的贪官污吏。很多人后悔没有早些逃跑,像猪一样受到欺骗。可是骂完哭完还要想办法活下去,对于他们来说,人就像蝼蚁,除了听天由命无路可走。
女孩早都不再流泪,现在她只想一家人能熬过苦难。父亲无书可教,也没有时间行医,他们必须把分到的五亩荒地开出来种上庄稼,否则就得饿死。地里都是大石头和老树根,开荒的劳作非常艰难,母亲和弟弟都要竭尽全力帮忙。爹娘和弟弟手上的血泡起了一层又一层,现在都长成了厚茧。爹娘咬牙忍着辛苦,小弟却有时忍不住叫苦喊饿。爹爹总安慰他说,第一年最难,以后就会好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子里的公鸡有气无力地发出第一声啼叫的时候,女孩就起了床。先到后面牛栏里喂那头老牛,回来用柴火点燃土灶,熬了一锅半稠半稀的菜粥,盛了一钵放在桌上,剩下的装满一只瓦罐。舀了一勺缸里的水刷洗铁锅,将刷锅水小心倒进一只碗里,那是她留给自己的早餐。又手脚麻利地在锅里贴了三个巴掌大的杂面饼子,用一块干净的破布包起来。然后烧了一锅水装进另一个大些的瓦罐里。地边沟里的脏水不能喝,万一生了病,就是不堪承受的灾难。
做好这一切,她才去叫醒睡得正香的父母和弟弟。一家人吃了饭去地里干活了,女孩像每天一样一个人留在家里。家务活一点也不轻松,挑水、做饭、洗衣;用地里挖出来的石头加固房屋和屋后的牛棚;把树根劈成柴火;纺纱织布,准备全家人遮体避寒的衣服;还要去附近的田边林角挖野菜。她想到弟弟发绿的脸和夜里的啜泣,心里打定主意,今天不干别的活,带上弓箭走远一点去挖野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射到一只兔子,晚饭就能给全家一个惊喜。
女孩匆匆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她在背篓里放了一张弓几支箭,这是哥哥留下来的。要去的树林离村子不近,但也不太远,快点走一个时辰就到了,她算好了时间能够赶回来做晚饭。就算万一打不到野鸡兔子,挖一点蘑菇、采些新鲜野菜,换一换菜粥的口味也是好的。挖野菜的人很多,村子附近的野菜几乎都被采光了,要走越来越远的路才能找到,而且近处只有生长迅速的马齿苋,天天吃都吃得胃里冒酸水了,山里的野韭、百岁菜、车前草等等,种类就多了许多。
这是一座雄峻秀美的大山,名叫医巫闾山,俗称医山。少女从来没有进去过山的深处,她听说和天福城附近的山林一样,里面很多山头、树林都是有主的,既有皇家的猎场也有权贵的封地。但在杂草丛生的林子边上采些野菜蘑菇一般来说没有人管,偶尔打上几只小小的飞禽走兔也不会被发现。头一两次她不敢一个人钻进这个神秘莫测的地方,总是喊上其她伙伴一起。几次之后她熟悉了里面的野径,发现穷人家的妇女有时也带着孩子去采蘑菇、挖野菜、捡柴火,胆子便大起来。实际上约伙伴共同行动并不容易,为了维持生计每个人都很忙,很难在时间上配合。
六月的朝阳烤得大地暖烘烘的,刚进林子就感觉一下凉爽起来,阳光被茂密的树枝遮挡,投下斑斓闪烁的光芒。新鲜的草木清香和腐败的泥土潮气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肺,各种鸟儿的鸣叫好像一曲大合唱。她一边采蘑菇野菜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循着一串咕咕的叫声蹑手蹑脚走过去,见到草丛里露出一蓬黄黑相间的羽毛。她急忙拿出弓箭射去,扑棱棱飞起一只野鸟,没等再发第二箭,那家伙就迅速飞远了。她跑过去寻找自己的箭,这是哥哥费了好大劲做成的竹箭,箭头有个尖尖的铁簇,是非常宝贵的东西。草丛里面窜出一条青蛇,要是爹爹和哥哥在,就会用自制的工具抓蛇,可是她宁愿躲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远一点。
少女往林子深处移动,又射了一次露出羽毛的大尾巴鸟,结果还是被它飞走了。这鸟惊动了一只灰兔,从她的脚边跑过,她又发一箭射向兔子,同样没有射中。很快就过去了大约一个时辰。太阳升到头顶,阳光晒透了树叶,林子里变得又闷又热。鸟雀扯开喉咙乱叫,不再是动听的音乐,而像一大群马蜂在头顶嗡鸣。她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又渴又饿,非常泄气,觉得自己很没用。她用汗巾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看着快要装满的背篓,心想最后再射一次,不行就放弃了。她用嘴发出咕咕的叫声,一只金黄鸟冠露出草丛,她用尽全身力气拉满弓给了那家伙一箭,漂亮的野鸟一下腾上树梢,箭又慢了一步。
为了省事,少女没有带水和干粮。她搜巡四周,在灌木丛中发现了几株酸枣树。摘了些小小的红色果实放进嘴里,口水一下涌了出来,渴是止住了,然肚子更饿了。她把弓箭放到篓子里准备回家。虽然采了不少珍稀的野菜和蘑菇,她还是觉得浪费了一天时间,心里闷闷不乐。
忽然,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团灰毛映入眼帘,好像是只兔子。女孩屏住呼吸,悄悄拿起弓箭,憋住气稳住手用力发射。灰毛猛地窜了出来,真的是只兔子,而且被射中了。女孩高兴极了,跑了过去,但受伤的兔子没有死,带着箭窜开了。女孩紧追不舍,伤兔跑的速度减慢,终究还是比女孩快一点。兔子身上的箭被灌木刮来刮去掉在草丛里,她没有顾得上拣,留着回来再找,继续在满地的草莽树根上磕磕绊绊不停奔跑。她相信受伤的小家伙总有跑不动的时候,一定能追上它。
灰兔窜过一条小径,突然仰面翻倒。女孩高兴地跳过去,那毛茸茸的身体上淌着血,还在微微颤抖。她忍住空空胃里的一阵恶心,伸手去捡。
“喂,你干嘛,快放下!”
忽然,有个尖细的嗓音大喝一声。女孩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小路上二十几步开外站着一匹杂毛灰马,马鞍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正面对着她。女孩左右看看,问道:
“你是说我吗?”
“不说你说谁,臭小子,敢抢我的兔子,还装得像没事人!”
女孩这才想起自己是一副男子打扮。她每次进山都是这样,头发在头顶梳成髻,用一块黑色头巾系住,束了胸,穿着土色粗布裤褂。她见那少年和弟弟年纪差不多,身穿麻布做的衣裤,头上剃了髡发,耳后梳着两根黑油油的小辫子,装扮既不华贵也不寒酸,看上去像是个中等人家的孩子,又像大户人家的书僮。她并不害怕这样一个小孩,理直气壮道:
“呸,你的?明明是我射中的,……”
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手里那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身上插着一只小巧的雕翎箭,箭杆涂着光亮的彩漆,粘着一羽珍贵的金雕翎,做工之精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怪不得兔子突然翻倒,原来是中了这一箭。她难过得想哭,一天的辛苦全泡汤了。刚才拼命追赶忘了又饿又累,这会儿两腿发抖,怕是连家都走不回去了。她的泪水一下涌入眼眶,强辩道:
“是我先射中的,它受了伤跑不动了,不然你根本射不到。你看,它身上有两处伤口。”
“胡说,就算你射中了,它受的是轻伤,你根本追不上。是我射死的。”
少年纵马跑过来,一把推倒女孩,女孩躺倒在地还紧紧搂着兔子。少年一个海底捞月,从她怀里抢过兔子,翻身回到马背上,准备跑开。女孩又气又急,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使劲拽住少年的裤角。那小子还没坐稳,失去重心,摔到地上,兔子也掉到一边。女孩爬起来捡起血淋淋的小猎物往后退,见少年好像要冲过来,她拔下雕翎箭指着对面:
“你敢过来?”
少年非常气恼,站在对面瞪大眼睛,好像在掂量双方的力量对比。女孩以为他怕了,想跑却不敢转身,担心对手会从背后扑上来。她一手抱着战利品一手握着箭,一步一步往后退。
蹄声踏踏,小路上过来几匹马。少年撇下女孩跑了过去,在中间一个骑白马的人身边打躬作揖,手指着女孩说了几句。那人朝这边看了一阵,拍马走了过来。女孩想这下完了,这么多人怎么对付得了。她想逃跑,可是知道再怎么跑也赛不过马蹄。兔子保不住,草丛里的箭也捡不回来了。她停下脚步,把兔子和雕翎箭丢了过去,喊道:
“别过来!你要,给你就是!”
那人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小兄弟,它是你先射中的,你拿走吧,箭也给你,做个纪念。”
他朝后做了个手势,少年小跑过来,白马骑手斥道:
“小栓子,抢别人的东西不害臊吗,还不快道歉。你把人家摔倒了,去拿两只野鸡赔礼。”
小栓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可是一句话也没说,立刻低下头,乖乖到后面的随从那里接过一个装着猎物的小麻布袋,垂头丧气地走到女孩面前,龇牙做了个鬼脸,把布袋子塞到她的手里。
“小兄弟,看你累得脸都白了,腿也在哆嗦,你住哪?会骑马吗?小栓子,牵一匹马给他,你送他回去。”
女孩想说不要野鸡也不用送,只要自己应得的。可是头昏眼花,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连站都快站不住。小栓子再次转回来时已经看不见生气的样子,笑嘻嘻地牵着自己的灰杂毛和另一匹枣红色的契丹矮马。他把兔子装进那只布袋,挂在自己的马鞍上,将枣红马的缰绳递给女孩。女孩庆幸自己会骑马,虽然骑得不好,总不至于露怯。
回家的路上女孩一直没有说话,她想问问那个英俊的白马王子是谁,和小栓子是什么关系,但是忍住了。因为不想和生人说话,更因为不但得了合力才逮到的兔子,还收了丰厚的赔礼,心里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小栓子识趣,一路喜滋滋地吹着口哨,好像忘了刚才的打斗和吃的亏,既不记恨也没有理她。到了女孩家门口,看了看那个要倒塌的破房子,少年好像很吃惊,但什么也没有说,牵着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