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眠之夜
腊月最是日短夜长,日头早早沉入西边的大山。一行人来到辽阳城正南的龙原门时,戌时还没有过,天色已经漆黑,乌云半遮的夜空看不见月亮,只有不多的几颗星星在冰冷的苍穹上眨着眼睛。
萧翰亲自送王妃回到王宫大内五鸾殿,守卫宫门的士兵一见到雄赳赳的武将出示的金牌,就立即毫不迟疑地打开道道宫门,并认真执行他发出的一切命令。与此同时,他们当然也没有忘了匆忙派人去向丞相报告。留在宫中的内侍、宫女们都被叫了出来,王妃的贴身小宫女拣宝成了临时主管,指挥着人们把糊着封条的寝殿打开,布置洒扫、生火取暖,开炉做饭,多日的凄凉萧索顿时被打破,人声喧腾热闹起来。
暖烘烘的餐室里很快就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上面都是王妃和孩子们很久都没有吃过的好东西。厨房不知从哪里找来新鲜的羊肉和野味,还有绿茵茵的青韭香葱、腾腾的奶茶,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云霓的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萧翰一直陪在云霓身旁,除了又将今天的事问了一遍,还了解了东丹王离开之后的一个月来王妃、王子们的境况。现在和他们同坐在一张桌旁。虽然这里是大内后宫,外臣不得进入,可钦差是王亲,自然另当别论。萧翰要了一壶热热的马奶酒,站起身亲手给三位王妃和两个年纪大些的孩子各倒了一杯,满怀同情地说道:
“我来晚了,让你们受委屈了。一切都会好的。我来了,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来,喝点热酒,压压惊、解解乏。我已经命人把所有的房间布置得像从前一样,烧了地龙暖墙,准备多多的热水,吃完饭,洗个澡,先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来,兀欲、阿不里,你们都是大人了,一起干了这杯。”
兀欲学着大人的样子,高高举起酒杯,豪气十足道:
“表叔,谢谢你,我敬你。”
萧翰盯着阿不里暖和过来变得红润的脸,笑道:
“兀欲,跟我还客气什么。阿不里,你也少喝一点。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酒?今天晚了,明天我弄点果子酒来,那是最适合女孩子喝的,你一定喜欢。”
阿不里乖巧懂事,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朝钦差嫣然一笑,抿了一口酒,娇滴滴道:
“谢谢表叔。”
王妃们也都或多或少喝了。萧翰高兴得满脸放光,对兀欲说道:
“别总是表叔、表叔的了,从你爹论我是你表叔,可从撒葛只论,你得叫我大哥。将来你和撒葛只成了亲,难道还叫我表叔不成?”
撒葛只是契丹女子中最常见的名字之一,桌上的人却都知道萧翰提到的这个撒葛只是他自己的亲妹妹。自然这是从血缘上来说的,撒葛只是阿古只的小女儿,也就是萧翰生父家中的小妹。阿古只在世时,和当时刚刚失了太子之位的耶律倍定了亲,将撒葛只许配给兀欲。然这件事自从阿古只两年前去世,就再也没有人提起。兀欲非常聪明,又自尊心极强,他当然记得这婚约,但深知其中的玄机,全当没有这回事了。听萧翰提起,他倒一下怔住了。还是云霓马上笑着接道:
“撒葛只还好吧,快一年不见,一定又长高了。亲戚关系就是乱,怎么论都有道理。兀欲,国舅让你叫大哥,以后就叫大哥好了。”
萧翰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不里,笑道:
“这就对了。阿不里,你也要改口,叫大哥。”
云霓岂能看不出萧翰的心思,她听说过国舅是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不想将阿不里的幸福交到这样的人手里,也明白真正决定自己一家人命运的只能是太后和皇帝,钦差只不过是个送信的。可快要被淹死的人,哪怕一根稻草也不敢放过,这会儿顾不了那么多,只想让他开心,微笑着凑兴道:
“对,对,弟弟、妹妹们自然都应该跟着兀欲论。只是以后我要是还称呼表弟,辈分可就真的有点乱了。”
“哈哈,这有什么,表嫂以后就叫我的名字,敌烈、萧翰都行,我就称表嫂王妃。”
云霓心里一动,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是无意的醉话、胡乱的讨好还是预示着什么。她脸上笑着,嘴里应酬着,不时夹一点菜吃,心思却全在萧翰怀里揣着的那道圣旨上。那多半是和自己一家人有关的,而且决定着这家人的生死荣辱。这个时候金牌使者来东丹还能为了什么呢?等朝廷的这个决定已经等了足足一个月了。丈夫出走的消息肯定早就传到皇都了。堂堂东丹王、契丹前太子、皇帝的亲哥哥弃国叛逃,这样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朝廷本应立刻就炸了锅,马上宣布如何定性这个事件,如何处置留下的家眷。可是如同锣锤敲到棉花上,什么回声都没有。肯定是朝廷意见不一,遇到重大分歧,才会这样迟迟不决。虽然萧翰态度亲切,和自己一家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热乎,可她还是不敢问那道圣旨是关于什么的,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起圣旨的事。送信的钦差完全可能不知道圣旨的内容,即使知道也不允许随便透露。直觉告诉她,大概不会是坏消息,否则萧翰就不应该是这个态度了。但猜测没有用,笑面虎多得是。她还想问萧翰打算如何处置萧罗大,一家人差一点就全都没命了,私下谋害皇孙无论如何也是一件滔天大罪,可或许不是时候,萧翰不提,她也决定耐心等等。
只是一顿家常便饭,很快就吃完了。隆先最先困倒,大氏让嬷嬷抱走去睡了。娄国和稍儿吃饱了,不耐烦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云霓知道再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正想客客气气请萧翰回去休息,一名内侍进来报告说丞相来了,在外面等着要见钦使。萧翰站了起来,仿佛意犹未尽,但也只好道了晚安离开,走之前说明天再来拜望。
云霓几乎一夜无眠,躺在温暖软和的被子里辗转反侧,直到远处响起第一声鸡鸣才迷迷糊糊睡着。她被拣宝的唤声叫醒,看看窗户,外面还是黑呼呼的,问道:
“什么时候了?有事吗?”
“娘娘,寅时了。钦差派人来说寅正朝会,请娘娘和兀欲参加。”
云霓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坐了起来。
“兀欲呢?他知道了吗?”
“娘娘放心,有人去服侍他起床了,一会儿他会过来和娘娘一起去。”
云霓心中满是惊恐和疑惑,寅正朝会是惯例,但以往除了几次重大典礼她都不参加。今天丞相特地来通知她和兀欲出席,一定是关于那道圣旨,不知等待他们母子的是凶是吉。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她匆匆洗漱、梳头、更衣,在梳妆镜前涂了一点胭脂,抿了红唇。兀欲来到窗外请安,她出了殿门,拉了儿子的手,两人一起默默地向外面走去。
两乘步辇停在宫门口,云霓好久都没有享受过这个待遇了,心想萧翰还真是体贴。步辇一直抬着她和兀欲上了两仪殿的台阶,停在大殿门口。两名宫女正在那里候着,搀着她的手臂进了大殿。
殿中站满了黑压压的官员,她被扶着穿过人群朝丹墀上面走去。云霓觉得喉头哽咽,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她被扶上王椅,兀欲由礼宾官引导跟在她的后面,坐在丹墀上另一把椅子里。仿佛飘在云端,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直到听见有人大声念到自己的名字,云霓才清醒过来,只见一名官员展开一卷黄绫正在念:
“......人皇王妃萧氏贤良端恪,盛德鸿慈、特命摄政东丹藩国。人皇王嫡子耶律阮聪慧好学、清慎忠正,特封为东丹国世子。……”
云霓头晕目眩,瘫软在王椅里。她的胸中翻江倒海,又像打翻厨房的调料架,甜酸苦辣一起涌上心头。想不到萧翰怀里揣着的竟是这样一道圣旨!更想不到昨天还在鬼门关今天就坐上了金銮殿。作为叛逃东丹王的家眷最坏的结果是被处死,能够性命无忧,降为平民就是有福了。几位皇孙如果能免于处罚,成为布衣皇亲安享余生,都得感谢太后的大恩大德。从前皇族斗争中落败者的家眷都没有逃出这样的命运。国王叛逃,王妃接掌其国,这种事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圣旨中甚至还继续称她为人皇王妃,这是比东丹王妃更高的称号。真是难以置信,谢天谢地。朝廷没有将丈夫的出逃作为叛国,她想,太后是不是留有余地,还想要丈夫回来呢。抑或是心有愧疚,觉得对不起长子。
她见到耶律羽之、大素贤等一班东丹国官员跪在脚下向自己参拜。萧翰不是东丹国的官,又有钦差的身份,大剌剌地站在丹墀之下,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接着,她听到又宣布了一道圣旨,任命耶律羽之为东丹国左大相,负责主持朝政。
她呆呆地想,耶律羽之升了左大相,主持东丹国政。两道圣旨同时下达,这意味着什么呢?以后摄政和宰相如何相处呢。这可是想要自己和兀欲命的死对头啊。
对了,萧兀里怎么样了?要不是他,自己一家就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还有那个萧罗大,那可是企图谋害皇孙的凶手,可以抓出幕后黑手的重要线索。萧翰是目击者,他会怎样处理这件事?要不要报告朝廷,朝廷知道了还会不会信任耶律羽之呢?
她在王椅里任凭思绪翻飞,不知什么时候朝会已经结束。宫女上来扶她走下丹墀,又上了步辇。回到五鸾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到中天。
报喜的鸟儿总是飞得特别快,老远就见云裳牵着娄国和稍儿,大氏抱着隆先,阿不里站在她们身后,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一见他们都迎了上来。云裳和大氏行了礼,又是哭又是笑,一人拉着云霓的一只手连声道:
“阿不里、娄国、稍儿,快给母妃和大哥磕头贺喜。”
“想不到能有今天,总算守得云开日出。”
“我就说太后一定会护着孙子的。姐姐如今就是东丹国的摄政王了。今天就搬到正殿来住吧。”
一家人正乱着,长街上有一群翎顶辉煌的官员朝这边走过来。云霓远远看出是萧翰等人,便让女人和孩子们都赶紧进去,自己和兀欲迎上前。云霓现在身份不同了,站着没动,兀欲上前鞠躬道:
“大哥怎么来了,小弟还说下午去拜见和谢谢大哥呢。”
萧翰一把将他扶住笑道:
“兀欲,你现在是东丹国世子,我怎么敢当呢。王妃,今天来是专为贺喜。刚才在朝堂上我是钦差,不便行礼,现在咱们是家礼请王妃受萧翰一拜。”
萧翰躬了躬腰,云霓道:
“这怎么敢当,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又是钦差,让兀欲替我给你磕个头吧。”
萧翰当然不肯,抱住兀欲说道:
“昨天晚上就想告诉王妃,只是皇上命在朝会上当众宣布,天机不敢提前泄露。昨晚见到耶律羽之,我就说,这对王妃是大好事,你们受了这么多苦,不能再等了。才决定今天就召集朝会,是连夜去通知官员们的。”
“敌烈,谢谢你,你不知道多等一分钟对我意味着什么样的煎熬。”
“羽之刚才说要陪我一起来恭贺王妃的,后来觉得进后宫不方便才没来。他让我替他道贺。他说,王妃有什么吩咐和要求尽管让内侍去告诉他。另外择一个时间他还要向王妃请示今后坐朝议事的章程。”
云霓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贺我可不敢当,我还得贺他升任左大相呢。今后东丹国的朝政由他掌握,我这个摄政不过是摆个样子。还得承蒙他多多关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