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飞蛾扑火
年轻的宫女寡言少语,好像千金小姐的贴身丫鬟,只是体贴周到地服侍。小栓子的嘴巴却呱啦呱啦一刻不闲,这会儿指着书架说道:
“殿下立志要把天下的书都收全,一有机会就派人去中原买书,听说民间有好书也要千方百计买到手,遇到不肯卖的就想办法借来抄。这座楼里有人保管书,还有人专门抄书。这里的书画比契丹的翰林院还多。“
云云想,书那么贵,只有东丹王这种挥金如土的人才买得起。家里的书仅仅是这里的九牛一毛,本本都来之不易。爹爹还是年轻家境好时买过准备科考的九经。后来教蒙学用的《开蒙要训》、《太公家教》、《蒙求》、《兔园册府》等等都是一字一字抄的。有时为了得到一本书要走很远的路去借,人们将书视若珍宝,借到都不容易。好几次爹爹在外面忍饥受冻一连好多天,就是为了尽快抄完书归还给主人。刚才那本《文选》,她侥幸认得,就是因为家里有最初几卷的手抄本。要是爹爹看到这里的书,一定会像进入金光闪闪的宝库,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她又想,金钱对东丹王算不了什么,难得的是一个契丹人识书爱书立志穷尽天下书籍,比只知道聚敛金银财宝沉醉于醇酒美女的渤海国王大諲譔强多了。在这之前她以为契丹野蛮人除了打打杀杀就只知道吃喝玩乐呢。
楼上南边一溜明窗,夏日的阳光透过薄得几乎透明的窗纱和几扇敞开的窗扉斜射到楼中,正午的太阳垂直挂在屋顶,只投下短短的光影,但依旧明媚,照得屋中纤毫可见。右边窗下立着一张硕大的书桌,上面文房四宝齐备,玉石镇纸下压着展开的大幅宣纸,上面疏疏落落用毛笔勾出几匹马的轮廓,一些人或骑或牵着马,画面上很多空白,是一幅没有完成的作品。云云正在疑惑是谁有幸在这里作画,小栓子絮絮说道:
“这是王上画的,他喜欢画契丹人骑马出猎和春水秋山的风景,这一幅刚刚起头。”
云云又一次被惊倒,没想到东丹王还会画画。俯身细看,马和人虽然都只有略略几笔,但已栩栩如生。她不懂画,然从外行人的眼光也看得出运笔的纯熟精妙绝不是外行的拙劣涂鸦。那些马的眼睛,炯炯有神像有生命似的,带着和东丹王眼睛里同样的忧郁神情。
南窗的中间有几扇嵌着窗格的木门,云云伸手一推,门无声地打开。外面延伸出四面围着雕栏的宽大平台,摆着读书的躺椅,饮茶的对坐桌椅。平台洒满阳光,圆桌上摆着茶盏和一个大圆瓷盅,白瓷上精细的青釉画着仕女赏花图,画面上渗出一层水珠好似仕女们正淋着雨。哑巴似的小宫女掀开瓷盅的盖子,用里面的一柄勺子盛了一盏黄绿色的羹汤,双手捧着递给云云,开口说道:
“姑娘,喝一碗冰镇莲子羹清清暑吧。”
云云接过来,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甘甜清冽,非常可口。她刚刚骑马上山又爬上楼梯正口干舌燥,感觉像沙漠里饮到甘泉一般。她端着茶盏走到平台边上,凭栏远望,只见重峦叠嶂林海茫茫,很远的地方湛蓝的天空下有一片地方金光闪闪。她眯起眼睛细看,想要分辨那是什么东西。小栓子炫耀似地说道:
“那是大海。望海楼,自然要有海可望啊。大海其实还很远,最少也有一百多里,风水先生踏遍整座大山,鞋都不知磨破多少双才选中这个位置,只有从这里才能看见海。”
金灿灿的海水,碧蓝的天空,朵朵白云、重重山峦,天下美景处处,然这样的由人力和自然合而为一完美结合的美景云云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
“他不是刚刚回到东丹吗?这个楼造了多久?”
云云还不习惯称殿下、王上,在她的心里宁愿当他是个普通人。
“好几年了。皇上出钱,地方是殿下选的,图纸是殿下找人画的。”
契丹人的行宫一般都很简单,选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扎下穹庐,对周围环境稍微加以休整,就是一座完美的宫殿。太后希望东丹王徒有虚名,巴不得他远离国都王宫不问朝事。听说别宫选址在医山山顶,竟是喜出望外。以为此举意味着废太子从此将远离尘世,隐居山林,所以要人给人,要物给物,由着他花钱。耶律倍不仅将多年收藏搬了过来,还趁机搜购了一大批书画,这才有了号称藏书万卷的望海楼。这些云云无从知道,她只是对这座藏书楼喜欢极了。耶律倍没有白费心机,他的显赫身份差点吓跑云云,但她参观了望海楼,得知东丹王还是一个胸藏万卷、能诗会画的才子,又被他深深吸引。
太阳渐渐西移,平台上人和桌椅的影子慢慢拉长,远处的山峰静默不动,头顶的白云悠悠飞舞,云云在心头憧憬,要是能和心上人在这里一起听风望海、吟诗作画,爹爹和弟弟在楼里读书,娘在雅室里绣花,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情景,梦到都会笑醒。沉默有倾,云云的目光停留在由金色变成兰色的海面,好像漫不经心地问道:
“王妃们住在城里王宫?”
小栓子是个鬼精灵,一听这话就知道云云姑娘是在打听东丹王家眷的情况,开始考虑如何和其他女人共侍一夫了。知道一般人这种情况下会担心什么,他看着云云的侧脸答道:
“国王有一正一侧两个王妃,还有一位嫔妾,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云云心里忽然感到沉甸甸的,尽管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亲耳听到还是轻松不起来。人家已经妻妾成群,儿孙满堂,自己算是什么呢?在爱情面前名分地位就算再不重要,也不想成为喜新厌旧过程中的一朵昙花,小栓子不慌不忙接着说道:
“东丹王有一正一侧两位王妃,是姐妹俩,太后的从侄女,早年太后指的婚。还有一位嫔妃出身渤海王族,投降时老相送的。但王上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像对姐这样上心。”
云云没转过脸来,但小栓子看到她的耳根红了,听她啐道:
“呸,你才多大,从前的事你知道?”
“这事没人不知道,宫里规矩大,不许下人乱嚼舌头,可是流言比瘟疫传得都快。还有,王上这次回国后一直独自住在山下的行营里,没有去过后宫。”
“说这个干嘛?我又没有问你。”
“嘿嘿,那好,就算小栓子多嘴。”
“为什么?”
“是问为什么不回后宫是吗?奴才不敢瞎猜,更不敢问,但对姐我有什么说什么,多半是因为太后。”
云云喝干了杯中的羹汤,将目光凝聚在薄如蝉翼的雪白茶盅上,好似上面粘着一只苍蝇似的。
“和太后有什么关系?”
“为姐小栓子真是脑袋都不要了,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就是说了我也不会承认。这话天知地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姐一定知道咱们王上原来是太子吧?太子没能继位,全是因为太后。两个王妃是太后的从侄女,亲是亲了,可什么事瞒得住?王上连句心里话也不敢说。”
“那渤海妃呢?她总不是太后的人吧。”
“王上做太子时纳的妃,当时是想着能做皇妃的吧,现在失望,口出怨言也说不定。和王妃相处得不错,这应该是好事,可也沾了嫌疑。谁知道呢,宫门似海,这里面的事说不清。总之王上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他是在宫里找不到知音。”
云云斜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鬼灵精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哪句话是他的主子让说的。但东丹王现在的处境不妙却不是假的,这让王妃们沮丧,可是却令云云庆幸,虽然这也令她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愧疚。因为这样一来,两人的地位才稍稍接近。要是根本没有王衔才更好,如果是门当户对的清贫士子,自己就可以抛开现在的重重顾虑,无论为妻为妾,或是仅仅做红颜知己,都会像飞蛾扑火一样义无反顾地投入他的怀抱。她甚至情愿家里的境遇得不到改善,爹娘和弟弟继续辛劳吃苦。小栓子的声音似乎从云端传来:
“姐,”
“嗯?”
“以后我还是叫你娘吧,叫姐太抬举小栓子了。”
云云的脸上发起烧来。就像奴婢对主人称爹、称爷一样,对主母也只能称娘或奶奶,这是高低贵贱的区别。要是入了宫,小栓子只能称她娘娘,称姐就乱了尊卑。她转过身离开扶栏,把茶盏砰地放到桌上,佯作生气:
“谁是你娘!敢胡吣看我拧烂你的嘴。”
小栓子似乎得到满意的答复,龇牙笑道:
“那好,等姐过门后小栓子再改口。”
时间像指间的流水似地快速溜走,山峦上的阳光不再那么活泼亮眼,渐渐浸染了懒洋洋的静谧。云云猛然一惊:
“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她转身回到楼里,迅速下了楼梯,逃跑似地奔向楼外,走过绿树环绕花圃盛开的院子,那匹矮小的枣红马还拴在门口的石桩上,小栓子的灰杂毛也在,它们似乎都已吃饱喝足,快活地打着响鼻刨着蹄子。她解下缰绳,跳上马鞍,飞快朝山下跑去。小栓子追上来,在后面喊:
“云云姐,你怎么了?跑那么快干什么?”
云云好像有人追似地打了马屁股好几鞭子。来到家门时,日头悬挂在西边山头之上,将落未落,阳光蒙上了一层纱。她下了马,卷起袖子对小栓子说:
“你把马牵回去吧,我要干活了。”
小栓子乖乖地转身离去。
云云先去挑水,做饭要用水,早上水缸就已经干了。取水的地方是半里之外的一条小河,要两个来回才能挑满一桶。上次的野味吃完了,今天一无所获,连野菜都没有,晚饭只能喝稀糊糊了。她去拿水桶,发现水桶是满的,清清的水波漾到桶边。掀开水缸上的草秸盖子,里面也是满的,水快要漫出缸沿了。循着一股肉香,跑到门外打开土灶上的锅盖,扑鼻的香气弥漫开来,里面是一锅油汪汪刚刚炖好的野鸡肉,不但够晚上全家人吃个饱,还可以留出几块晾干明天带到地里去吃。打开橱柜的门,看到装小米面和黄米面的两个袋子都从干瘪变得鼓鼓的快要胀破了似的。绕到屋后,堆着的几坨树根变成整齐的柴火。墙上还挂着一串没有拔毛的野鸡野兔。云云呆楞楞地转了一圈,觉得脑袋发懵。小时候听过水缸姑娘的故事,说是一位美丽的仙女看上了一个穷苦书生,每天从水缸里现身出来帮他做家务。她不知道是自己进入了神话还是神话变成了现实,该干的活都被水缸姑娘做好了。
爹娘和弟弟回来了,她照例把饭菜端上桌,给每个人盛上。爹说,粥怎么这么稠,过日子要计划着点。娘说,夏末秋初猎物多了,但别走太远,林子深处不安全。弟弟贪婪的吃相让人心疼,连声说姐姐真好,肉真好吃。他们都累坏了,谁也没有发现家里有什么异样。
日子过去了一天又一天,小栓子没有露面,云云也没有去打猎。她心事重重,一边做着家务,一边魂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对爹娘说,不知道爹爹听了会不会大发脾气骂她不知羞耻。如果能说出来哪怕挨骂也好,问题是这件事根本无从谈起。那个人没有明确说出要娶她,只说做个朋友。小栓子倒是说得够明白了,但不过是个小奴才,说了没有用。她本来就吃得不多,现在更不知道饿,夜里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人变瘦了,精神有时恍恍惚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