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箭之仇
述律平看着满头大汗的李胡,心疼道:
“看看,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来人,拧块热手巾来,给太子擦擦汗。唐国又怎么了,不是早就乱了,又出什么事了?不急,先擦把汗。茶来了,喝一口润润嗓子。坐下慢慢说。”
李胡从宫女手上拿过茶盏,咕咚一口,烫得直咧嘴,啪地将茶盏丢到盘子里,热茶泼到宫女的身上手上,烫得她手一抖,差点将茶碟茶碗扔到地上。李胡抬脚要踹,忽然想起这是在太后宫里,脚跺到地上,厉声斥道:
“蠢东西,想要烫死我啊!”
小宫女赶紧端着翻了个儿的茶具退了出去,另有宫女重新上茶、搬来瓷墩。李胡没有坐,站在太后和皇帝面前比手画脚地说起来:
“两年前李从珂打进洛阳,乱了一阵。这一次是他屁股底下着火,河东石敬瑭反了,魏州(今河北省大名附近)的张令昭也反了。一个是北边门户,一个是心窝子旁边,这下麻烦大了。要讨河东,又要攻魏州,忙着调兵遣将,缺人缺粮,急得快上吊了。姓石的也不好过,要对付洛阳的大军讨伐,哪还顾得上雁门关外。皇上,去年的一箭之仇可以报了。”
述律平欣慰地看着儿子那张红润漂亮的脸,笑眯眯地说道:
“坐下,喝点水,着什么急,又不是立马就要出发。”
至于李胡带来的消息,述律平像平时一样,总是先等皇帝回应。德光心里老大不高兴,暗自埋怨忽没里,一大批人专门收集情报,怎么这么重要的消息竟让李胡抢了先。然他脸上却没有显出任何不快,只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心平气和问道: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消息?”
“韩匡嗣。这小子成了咱们在洛阳城里的耳目,比枢密院的密探还强。皇上,枢密院还没有消息吧?”
李胡成心问道。韩匡嗣是两年多前派去洛阳的。当时李从珂刚刚篡权登基,耶律倍传来密信,提出契丹出兵南下吊民伐罪。不知他是心向故国,觉得逐鹿中原的时机到了,还是想报李嗣源的恩,抑或是为李从厚所逼迫。朝廷商议的结果是出兵时机不到,倒是废太子自己必须避开战乱,以免敌人挟持。本该由枢密院派人去处理这件事,可是李胡把差事揽了过去,遣了他的心腹韩匡嗣。至于此人去了是帮助耶律倍避祸,还是干什么其它勾当,几位最高决策人都心照不宣。
不知为什么韩匡嗣在洛阳绊住了脚,一直没有回来复命。开始李胡很不高兴,派人催他把事情办利落赶快回来,这边还有事离不开他。后来联络不畅,只传回话来说他留下是为了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并保证废太子不会对契丹和李胡造成威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胡也就不管他了。韩匡嗣是李胡的人,他去哪里、做什么别人管不着。太后和皇帝只是关心耶律倍的事办得如何。李胡交待说,派去的人保证废太子不会为敌人所用,让他们放心。对德光来说,只要别让李从珂或什么人把大哥送回来争夺皇位就行。太后也是如此,多出一层的心思是希望同时保住耶律倍的性命无忧。没想到这机灵鬼说到做到,利用身在洛阳的便利,真的当起了侦探,不时送些情报回来,和枢密院的消息互为补充,颇有价值。每次李胡都作为自己的资本,拿来向太后炫耀。对此皇帝高兴不是生气也不是,只能督促忽没里,堂堂枢密院别被一个小厮比下去。可哪一次也没有这次出风头,如此重要的情报,枢密院还没有动静,李胡就先知先觉了。
李胡虽是幸灾乐祸的口气,可说中了皇帝的心事,一箭之仇其实是深仇大恨。德光前年秋天御驾亲征,去年年初撤兵,雄心勃勃去,灰头土脸回,还赔上了皇后一条命,心里一直憋着口恶气,等着报仇雪恨的机会。所以他一直关注着代北、山后的形势,管辖那片的河东节度使石敬瑭的动向当然牵动着他的心。德光撇开心里的不快,认真问道:
“石敬瑭真的反了?他为什么要反?”
这回是李胡沉住气了,他坐在瓷墩上,端起身边茶几上的茶,吹了几下,啜了一口,放下茶盏站起身,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几张揉皱了的纸,展开放在榻几上,手指点着说道:
“皇上,这回可是千真万确。这上面说,五月初李从珂下决心削藩,调石敬瑭离开河东去当天平节度使,任命了一个姓宋的接替他。天平军在山东,这是要削姓石的军权,把他连根拔起,这不是要他的命吗?姓石的能不反?母后,您猜猜这王八蛋是怎么答复皇帝的?”
“还能怎么答复,说他拒绝接受呗。”
“不行,他不能拒绝,因为当初是他自己要求调走的,当然那是试探。他上了一道表章,说皇帝是先帝养子,先帝的亲儿子,许王李从益还在,皇上应该让位。这不是造反吗?李从珂气得当众撕碎了那张纸,当即下令,天平军不用去了,直接削夺一切官爵。接着就大张旗鼓发兵讨伐,以张敬达为统领,杨光远为副统领,这俩都是石敬瑭去之前的河东大将,调集了六路大军。现在第一批三万人马已经集结在太原南边百里的晋安乡(今山西太原南晋祠镇)了!母后要不要听,六路大军的统帅都是谁,军队是怎么调的,都在这上面。”
李胡笃笃地敲打着密报,太后嗔道:
“听那些干嘛,我又不知道谁是谁,让枢密院去看,他们懂,从这上就知道兵力是强是弱。”
德光心里酸溜溜的,但也不得不佩服韩匡嗣的能干。情报越及时、越具体才越有价值,看来唐国爆发大规模内战是确定无疑了。而且战争的漩涡在河东,石敬瑭面对来势汹汹的朝廷大军,怎么还顾得上背后的雁门关以北呢。李胡说得不错,一雪前耻,打下那片地盘的最好时机到了。但他没有显出急切,口气沉稳地问道:
“你刚才说魏州一个姓张的也反了,那是什么人?是怎么回事?”
李胡拿起那份密报,看了一眼,离开榻边,在殿中踱起步来,边迈着四方步边说道:
“叫张令昭,魏州的一个大将。难怪皇上不知道他,我从前也不知道。魏州现在叫天雄军,从前叫魏博军,那可是中原的战略要地。当地军人长着反骨最爱作乱是有名的。唐末藩镇之乱就是从河北三镇闹起来的,魏博又是三镇的头。李亚子那时就是魏博军叛乱,派李嗣源去镇压,反被拥立为帝的。天雄节度使刘延皓是李从珂的小舅子,一个纨绔子弟,只知道作威作福,那群军汉哪吃这套,无事还找事呢,有事更来劲了。张令昭是士兵的头,听说河东造反,把国舅爷给赶跑了,扯旗造起反来,想趁机割据一方吧。洛阳只得再派一路大军,让宣武节度使兼中书令范延光率领去讨。”
述律平沉吟道:
“这可真是当头一棒背后一脚,姓张的会挑时候。不过你说石敬瑭会不会见咱们大兵压境就和朝廷讲和了呢,李从珂为了一致对外,说不定也会收回成命,放石敬瑭一马。那样的话,就不是他腹背受敌,而是咱们要准备打硬仗了。”
德光听出母后的话中话是,“这一次会不会又是劳师糜饷,无功而返呢。”他的脸有些发烧,心里不服,上一次不是自己无能,而是皇后意外薨逝,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嘴上却附和道:
“母后英明,是得慎重。你看他刀对刀枪对枪,也许一转脸就握手言和了。毕竟是一家人,石敬瑭的丈母娘还做着太后呢,她能看着打起来?”
李胡停住移动的脚步,转过脸摸着下巴嘿嘿冷笑:
“一家人?李嗣源养的白眼狼,和这家人没有一根毛的关系,姓曹的太后就是个摆设。对这些人来说,内部的仇比外部的恨大多了。姓石的不到死心踏地绝不会走到这一步。他的兄弟、儿子好几个在朝廷做官,实际上就是人质,他这一反,是豁出去多少条人命的。我忘了说了,这信上还提到,石敬瑭有一个弟弟做着沂州节度使,听说大哥反了,吓得把老婆、女儿都杀掉,自己逃跑了,结果还是被抓到,在大牢里几天就折磨死了。还有一个弟弟在洛阳军中做武将,走投无路自杀了。送信来的人说,临出雁门关时,听说石敬瑭在朝廷当官的两个儿子逃到一个朋友家,藏在枯井里,不知怎的被人告发,两人全都被杀。这还不算,连那朋友都被灭族了。母后,您说这还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吗?”
述律平唏嘘道:
“这是被逼到什么份上,连儿子和兄弟的命都不要了。”
“别着急,母后等着看,李从珂现在是皇帝,也正往屠宰场赶呢。皇上,什么时候出兵啊?”
德光气定神闲道:
“事关重大,回头和枢密院好好商议一下再定。”
“商议?还有什么可商议?枢密院能商议出什么?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要不是咱们另有渠道,等人家都打完了还傻愣着呢。母后,形势明摆着,太后、皇上、天下兵马大元帅还决定不了?”
述律平看看皇帝,见他的脸色凝重,笑道:
“李胡,皇帝说得对,这是大事,出多少兵?怎么个打法,还是要让枢密院好好议议再定。”
“母后,皇上,要我说,简单得很,给刘哥他们加派几万兵马,就让他们去打,本来就占了不少地方,不过是扩大战果连成一片。他们人熟地熟,都是老将,就是兵力不足,只要增派兵力,保管大获全胜。小弟这个兵马大元帅不是白吃饭的,我去前线坐镇,随时向母后和皇上报告,你们二位等着庆功就行了。母后,兵贵神速,不能黏黏糊糊,商议来商议去。那是两条恶狼,等他们打出个胜负,把肉都吃完了,咱们去了只怕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述律平点头道:
“这样也行,皇上你看呢。”
德光非常气愤,如果没有上一仗,他不答应仅仅是为了防备李胡和他的人掌握太多兵权。可是有了上一仗,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他还不能让天下人认为皇帝打不赢的仗李胡能打赢,这事就更不能答应了。可是母后这样说了,他不能反驳,只好用缓兵之计道:
“去年撤军后,士兵都回乡了,点集起来最少也要两、三个月,磨刀不误砍柴工,一边集合军队,一边研究战争布署,母后,这个时间是必须的。朕才三十五岁,还不到守在后方的年纪,李胡一定要去就给朕当前锋。”
听他说的坚决,太后便住了口,李胡却不肯让步,嚷道:
“皇上,又是集合军队,难道每一次打仗都要等好几个月集合军队?战机瞬息万变,怎么等得了。先把现有的军队调上去,再慢慢补充不行吗?”
“现有军队?你是说把两万皮室军,一万属珊军都调走?好,朕亲征,皮室军出征没有问题,但属珊军是母后的亲军,也是保卫大后方的,绝不能动。靠御林军去冲锋陷阵吗?李胡,你还太年轻,打仗既要抓住战机,也要沉着冷静,绝不能乱了阵脚。”
李胡大声争辩道:
“我不要御林军,也不要属珊军,我带自己的亲军马上出发,用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银牌调各地驻军和亲贵私兵,直接到雁门关集合,只要凑齐三万人,我保证打赢这一仗。皇上为什么就是不肯让小弟带兵呢?要是这次不让我统兵,前锋我不做,天下兵马大元帅也不当了,何必顶个虚名呢!”
述律平见李胡急得脖子上青筋暴起,浑身发抖,赶紧说道:
“皇帝,你就答应了他吧。给他一次机会。李胡,这样人可不够,你把属珊军全都带去,有皇上的两万御林军我还要什么亲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