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龙飞凤舞
萧兀里的头冒出来,看到二楼上窗明几净,桌椅齐整,桌上摆着茶水和香喷喷的包子烧卖,十几个人在靠墙的几张桌子旁坐着。墙上画着疏疏落落的山水,一看就是二流的作品。边角留白处有几首题诗,一只小花架上还摆着笔墨。不知是这家的老板喜欢附庸风雅还是想靠流落边陲的失意文人给酒楼添点雅兴。另一边有一个人单独临窗而坐,那人慢慢转过身来。
“王,王上!......”
“萧兀里,你来干什么?是来抓我吗?耶律觌烈派你来的?你投降了?噢,当然啰,投降还是我下的命令呢。”
“王上!”
萧兀里扑通一声跪倒:
“王上,兀里没有投降,兀里是来投奔您的!”
“投奔?”
耶律倍一下怔住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
“不管王上去哪,我都跟着你。”
“你说什么呢?今非昔比,我本是太子储君,应该继承皇位,你跟着我定有个光明前程。现在你看,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有茫茫大海,去了可能再也回不来,跟着我干什么?耶律觌烈你也认识,不会容不下你,即便不如从前,也比跟着我好。”
“王上,兀里不是只知道挑槽吃食的畜生。我原来就想好了,王上要是退到东丹的大山里,我就跟着您上山,现在下海更好,海上也可以做国王。当初我跟着太子从一个穷光蛋当上武将,娶媳妇成家,我就发誓这辈子都追随太子。我不想有什么光明前途,打仗死都不怕还怕没前途。不但我,这二十几个弟兄都说,不管王上去哪都要跟着。让那些人看看,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没心肝的。还有更多的弟兄想来,我只挑了这几个最可靠武艺最好的。王上去哪都要有人护卫不是。看看这些人,”
他的下巴朝靠墙坐着的内侍们扬了扬,不屑道:
“除了伺候人还能干什么?一胳膊全撂倒,碰上几个蟊贼都打不过。”
“你有家眷在辽阳城,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家里我都安排好了,让老婆带孩子去乡下,愿意守着,我留了银子,愿意嫁人,算她的嫁妆,就当我死了。对了,我还带了些银子来,留给那些王八蛋不少了。王上不战,省了他们多少。整个天下都应该是王上的,只恨拿不走。”
一番话仿佛雪中送碳,说得耶律倍的心里暖融融的。面前的人,包括那些内侍和楼下的士兵比起从前成千上万前呼后拥的人情义重得太多,都快要承受不住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凛冽空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按着兀里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坐到对面:
“你怎么找到这里?城里现在怎么样了?”
“我两天前离开,当时城外还没有动静。我发现王上不在已经是你们走后好几天了。连着几次求见王上请示紧急事情都被王妃挡了,开始以为王上病了或是不想见人,越到后来越觉得不对劲,叫来守城士兵细细盘问,知道几天前有车队拿着王上的手令出了城。当然出城的不止这一拨,不怕王上骂,在下还放走了几拨呢。在下虽然愚钝,却知道王上有罢战之心,就明白王上是弃城出走了。我立刻出城来找,问来问去,根据蛛丝马迹,断定王上来了这里。王上,刚才我担心死了,怕来晚了,你们已经走了,又怕找错了地方。总算赶上了!”
耶律倍沉默良久,看着雪花纷飞的码头,刚才沉寂的水面上正有一艘船在向岸边靠拢。此时的太丰楼恢复了平静,那个骂骂咧咧的小校回到楼下制止了士兵的吵闹。老板被推下楼,胆战心惊地等着丘八们砸店,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都蔫了,擦着冷汗暗自庆幸。小栓子咚咚跑上楼来,急匆匆道:
“老爷,该上船了。”
一眼瞥见武将,打了个千:
“见过萧大帅。”
耶律倍站起来,问道:
“小栓子,加二十来个人装得下吗?”
小栓子看了武将一眼,呲牙一笑,点点头:
“没问题,我订的船大,没有正合好的,宁大勿小,为的是稳。本来还要装些压舱石呢。这下可省了不少石头。”
耶律倍转身伸出手,萧兀里紧紧地将它握住,以为接受自己一起出发了,想起要永远离开故土,心里涌上一种悲壮之情。却听东丹王说道:
“你当我去当海盗么?我是要去唐国,到那里做一个田舍翁,不再过问世事。我不能呆在契丹,倒不是怕皇帝连我归隐都不容,是我决不要做他的臣民。好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些弟兄我带走,我的确需要他们。银子我也不推辞。你还是回去,尽早回去,赶在朝廷军队攻城之前。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
“王上要是不带我走,就是看不起我!”
“别说了,你留下,我在契丹就多一个朋友。你来了,我正好有事要托付。王妃和孩子们我顾不上了,不是我抛弃他们,是我自己都生死难料,跟着我还不如留下,但愿太后看在亲生骨肉的份上能容下他们。我走了他们就成了孤儿寡母,谁都可以欺负,你要是能站住脚,就请你尽量照看他们,让我放心些。”
萧兀里低头沉思片刻,用力地握住了掌中那只手,说道:
“好吧,王上,我答应,我会用命护着他们!只要我萧兀里在,就不会让人伤害他们。王上,你一定要保重,我和弟兄们还等着你回来呢。”
耶律倍一个人留在二楼,在窗口看着萧兀里绝尘而去,看着小栓子指挥内侍和新到的士兵们紧张地装船,等到东西装得差不多了,云云也穿着戴帽的昭君裘袍被人搀扶着从酒楼的院子里出来,登上颤巍巍的跳板,他才掸掸袍袖从容走下楼梯,在门口卫兵的簇拥下走向岸边。
酒楼老板受了一上午的惊吓和辛苦,然得到的报酬让他觉得很值,脸上笑成一朵花似的,身子躬得像只虾米,一直送到店外,直到客人的背影混入雪花之中。他转身回到店里,差点撞上从楼上慌慌张张跑下来的一个伙计,那小子结结巴巴说道:
“老,老板,你知道刚才那是什么人吗?”
老板斥道:
“你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人值得你大惊小怪!还不赶紧收拾了准备晌午的生意。”
“刚才那人,是,是东丹王!”
“啊!胡说八道!不会吧?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没胡说,你快来看!”
小二在前面带路,两人脚步咚咚跑上楼,来到墙壁前。只见墙上那幅壁画被十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胡乱涂在正当中。好像这是一面专门供它用的白墙,根本没看见上面原来有什么。小二的爹是测字算命的,他从小学会认识丹汉两种文字,后来爹死了,日子混不下去才来店里混饭吃的。他平时就喜欢神神叨叨咬文嚼字,这会儿煞有介事地指着那些契丹字说道:
“老板,你看: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对故乡人,从此投外国。”
老板扇了一下小伙计的头顶:
“我认得,怎么就看出是东丹王呢?”
“您看,这个‘山’字在契丹文中有‘王’的意思,‘王’不是东丹王又是谁,如今皇次子即了位,皇太子被贬为东丹王,可不是小山压大山。‘羞对故乡人’是自比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这‘从此投外国’不是正应了今天渡海去唐国吗。”
老板想了想,点头道:
“说得有道理。”
“再说除了东丹王,谁敢这么狂,乱涂别人的画。据说东丹王的画画得好着呢,这里的破玩意人家根本不当是画,只当是面脏乎乎的墙。”
“那倒也是,的确不像是凡人所为。”
“老板,赶紧通知官府吧。”
“通知官府做什么?”
“这么大的事,通知官府说不定有赏呢。”
老板歪着头琢磨了一阵:
“不急,先用纱罩子把这儿罩起来。别让人弄污了,真是东丹王的墨迹,可是酒楼的金字招牌。点柱香拜一拜。”
“拜什么?拜这首诗?”
老板又扇了伙计的脑壳一下,咧嘴笑道:
“傻小子,东丹王跑了,不打仗了,还不快感谢神明。”
狂风怒号,天寒地冻,转眼就到了腊月中旬,离废东丹王浮海南投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辽阳府南面的城门龙原门外有一队人马刚刚出了城,正要踏上通往皇都的漫漫路途。队伍的声势不小,有五百名身穿裘皮战袍的骑兵,队伍被中间的三辆马车分成前后两部分。马车的车厢上蒙着青布,后面那块遮挡的布帘在风中哗哗地乱抖。队伍的末尾,一个又高又瘦身穿裘皮大氅,骑着黑色高头大马的人似乎是来送行的,他拨转马头,准备回城,对带队的武将说道:
“我就送到这了。这趟差事非比寻常,路途艰险,你们的辛苦我记着,回来定有厚赏。”
“放心吧,丞相。”
被称为丞相的正是东丹国的右次相耶律羽之,不过他现在不再是靠边站没有实权的摆设。一个月前耶律倍不战而走之后,朝廷军队入城,耶律觌烈恢复自由,就任了南京留守。至于东丹国,国王没有了,右大相郭仙成被下了狱,左次相大素贤一直就没吃香过,右次相耶律羽之便重掌了大权。并且据说他的左大相任命正在皇都走程序,很快就会下达。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一个是契丹的南京留守,一个是东丹国宰相,管的都是同一块地盘。这种情况一般容易产生矛盾,可毕竟是兄弟俩,加之觌烈上了些年纪,早年打仗落了些伤病,处事恬淡,便像从前一样,拱手而治,尽量让年轻好胜的羽之去干。
就说这次押送原东丹国王的家眷去皇都的行动吧,就是羽之坚决主张并亲自安排的。
起初,觌烈主张王妃和王子们的一切待遇不变,留在五鸾殿照常生活,等候皇都的处置命令。而羽之却说,耶律倍叛逃敌国便不再是契丹的藩王而是朝廷的罪人,他的家眷不但不能享受原来的待遇,还要即刻送往皇都听候朝廷处置,留在辽阳府会成为这块动荡不安土地的祸根。觌烈觉得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又一时等不到朝廷的指示,就勉强同意了。然嘱咐道:
“正是三九天最冷的日子,都是女人和孩子,按说不应该长途跋涉。既然非要上路,一定要照顾好,要配暖和的车子、手炉脚炉,多带衣服,路上勤歇着点,让驿站当王眷招待,千万别冻病了,这可是太后的亲孙子。”
羽之道:
“好了,这些我还不知道吗。你可真是年纪大了,变得婆婆妈妈的。交给我好了,包管出不了一丝差错。”
羽之选了最可靠的手下,一个叫做萧罗大的从内侄担任押送指挥,对他郑重交代了这次的任务。今天早上出发时,罗大到五鸾殿接人,只有三辆车,王妃等三个女人和五个孩子就有八个人,还有几个随行的宫女和许多行李。罗大道:
“以为还是从前吗,带宫女做什么。穿的衣服还不够?带行李干嘛!就这几辆车,你们自己看着办!”
兀欲跳起来想要去和他讲理,被云霓死死拽住,云裳和大氏只是嘤嘤抽泣,三个小男孩一起哇哇大哭,罗大不理不睬只催着上路,说晚了天黑赶不到驿站只能宿在荒郊野外。后来云霓和兀欲的车上挤了一个小宫女,云裳带着娄国和稍儿上了第二辆车,大氏抱着小隆先坐第三辆,阿不里和他们挤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