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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君忧臣劳

捺钵王朝之辽太宗 兵马司 4407 2024-07-06 15:31

  晋国天福七年(942年)正月初三的邺都(今河北邯郸市大名县)天色阴沉,彤云密布,天上下着鹅毛般的大雪。老百姓还在过新年,劈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时传到王宫里。邺都即是从前的魏州,后唐在这里建东京,后来改为广晋府,本朝又改回邺都。在古代,邺都是大名鼎鼎的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六朝都城,后来在隋代曾被烧毁殆尽。尽管如此,它还是保留了都城的气象,有着一座宏敞的王城。石敬瑭为了讨伐安重荣,将行宫驻扎在这里四个多月了。大殿外面的院子里铺了厚厚的积雪,议完事离去的大臣们踩出的脚印又被新雪覆盖。幽暗的大殿里早早就点上了蜡烛,几只大火炉突突地冒着火苗。阴沉寂静的殿中好像没有人似的,然从内侍们恭敬肃穆站立的姿态上可以看出,这里还有重要的人物没有离开。

  石敬瑭身穿绣龙长袍,头戴天平皇冠,坐在一张高大的靠背椅子里一动不动。他正在读着手里的一封信。信是泰宁节度使桑维翰写的,前些日子派人专程送来,皇帝已经看了不止一遍了。桑维翰原为宰相兼枢密使,是晋国的开国功臣,虽然深得皇帝倚重,却仍难逃残酷的朝廷倾轧,不得已被调离中枢到地方任职。信中说道:

  “......议者以岁输缯帛谓之耗蠹,有所卑逊谓之屈辱。殊不知兵连而不矢,祸结而不解,财力将匮,耗蠹孰甚焉!用兵则正吏功臣过求姑息,边藩远郡得以骄矜,下陵上替,屈辱大焉!……臣愿陛下训农习战,养兵息民,俟国无内忧,民有余力,然后观衅而动,则动必有成矣。......”

  石敬瑭心里长叹:天下只有桑维翰懂朕。刚才的会议上商讨的是最急迫的军事大事,最主要的战事是对镇州的安重荣的讨伐,官军在主帅杜重威的统领下,去年年底在宗城(今河北威县附近)打了一场胜仗,安重荣撤退到镇州。同时造反的还有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他呼应安重荣起兵,十一月发兵攻打邓州(今河南邓州),被高行周率领的官军击退,现在退回襄阳。虽是打了几场胜仗,但有经验的皇帝最清楚,在取得决胜之前,丝毫不能掉以轻心,胜负随时可能反转。与此同时,西边朔州还在顽抗,拥城自守的赵崇虽然不反朝廷反契丹,却完全是在给朝廷找麻烦。大臣们纷纷出谋划策,但也有人曲折隐晦地质疑朝廷的政策。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风言风语早已遍传朝野,皇帝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无非是说,出了这么多事,都是因为皇帝坚持的国策有问题,如果不是对契丹奴颜婢膝一味退让,安重荣就不会反,朔州更不会自立,安从进更孤掌难鸣。而且基本国策的错误不但是如今的乱源,还会是将来无尽麻烦的根子。

  石敬瑭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四面夹击的猎物,随时都会被吞噬。最凶恶的野兽是北边的契丹,然国内的敌人更可怕。对契丹屈服就是为了对付更迫近的危险。当初是为了在李从珂的魔爪下生存,现在是为了平息此起彼伏的叛乱,巩固统治、休养生息。安重荣以反契丹为名,其实是想浑水摸鱼。刚刚被打败的范延光、正在暗中谋反的杨光远不都是向契丹承诺更多的好处换取支持吗。

  一阵头晕目眩,皇帝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也许不久于人世了。想想真是悲哀,这一生为了什么呢?早年跟着李存勖出生入死为灭梁立下赫赫战功;后来投靠李嗣源,帮他夺了李存勖的天下;李从珂篡位后被逼造反。好不容易自己登上皇位,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如今年过半百,未老先衰,似乎已是风烛残年。生了七个儿子,两个病死,四个被杀,剩下一个刚刚五岁。万一天不假年,能给他留下什么?自己戎马一生,尚不能驾驭朝廷和天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又怎样在狂涛骇浪中生存呢。

  一只手递过来丝帕,他接过来捂住嘴,又咳了好几声,低头看看,丝帕上有一团殷红。抬起头来,发现递给他帕子的不是内侍,而是一个花白胡子的大臣:

  “冯爱卿,你还没走?”

  “陛下不舒服吗?步辇在殿外等着呢,回后宫歇歇吧。陛下不必忧心,南北两线的官军都打了胜仗,叛军的势头已经被压下去了,大过年的,应该庆贺才是。陛下回去过年,有什么消息老臣会立刻去报。”

  “想着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打仗,朕怎么歇得下呢。你先回去吧,你家里也等着你过年呢吧。朕再看看这些军报。”

  “君忧臣劳,陛下都不歇,老臣怎么忍心离开呢。陛下要看哪一份报告,老臣来找。”

  “唉,要是所有的人都像冯爱卿,朕又何必如此操劳呢。”

  石敬瑭有些感动地望着六十岁的老汉臣。冯道现在是宰相之首,皇帝最为倚重的大臣。他勤勤恳恳、鞠躬尽瘁,文才卓越、头脑清楚,虽然不如桑维翰处事果决,但因从来不恃权跋扈,因而能得朝野那班凶悍大臣相容。可是皇帝心里清楚,这个人做了五朝宰相,是个圆滑善变之辈。他能背叛李存勖、李嗣源、李从珂,将来说不定也会背叛自己,用他其实是两弊相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

  一个浓眉大眼身材结实的年轻人匆匆走进殿来,内侍接过覆盖着一层雪花的裘皮斗篷,他一边跺脚一边大声说道:

  “陛下,镇州破了!安重荣被斩首,首级正送来邺都。这是杜重威的六百里急报。”

  这一声喊激得石敬瑭浑身一抖,冯道以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矫捷步履走下丹墀:

  “齐王,是真的吗?太好了!皇上就在等这个消息呢。”

  齐王石重贵是皇帝的亲侄子,他的父亲早死,从小被叔叔收养,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带大,如今快要二十岁了。除了五岁的小儿子重睿,石敬瑭的儿子病死的病死,被杀的被杀,都不在人世了,所以对这个养子特别器重。皇帝已经做好御驾亲征镇州的准备,刚刚升他为齐王并担任邺都留守。等于是把留在邺都的朝廷都交给他了。

  冯道从齐王手里接过军报,快步走到龙椅边上递给皇帝。石敬瑭只看了一眼,忽然头就歪向了一边,冯道大喊:

  “皇上昏过去了,快传御医!”

  石重贵跑了过来,两人和内侍们一阵手忙脚乱。御医很快来了,让内侍们在龙案上铺了条毯子,将皇帝放平在上面,按了几处穴位,又灌下一碗参汤,皇帝悠悠苏醒过来,喃喃说道:

  “重贵,朕怎么了?”

  “皇上,安重荣死了,陛下是高兴的。这下好了,官军赢了,皇上可以放心了!”

  两天后安重荣的首级传到,皇帝命人将它刷了漆,装进盒子,驰送停留在归化州的契丹御帐。宣布为杜重威加官进爵,从原来的天平节度使改任顺国节度使,在原来同平章事的虚衔之上又加了侍中头衔。推荐杜重威的宰相赵莹也同时获得晋升。不久,之前派去契丹被扣押的使臣杨彦询回来了,那边还派了人提前来贺晋帝生辰。因契丹钦差被杀闹得几乎破裂的南北关系得到缓和。然石敬瑭的心情却一点也没有放松。

  首先是他很快就接到报告,说安重荣在镇州多年,私库和府库中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全被杜重威私吞了。这还罢了,石敬瑭想,虽然朝廷为了平叛几乎掏空了国库,然在这种手里有兵就想坐龙庭的年代,难道还指望立了大功的武将两袖清风将战利品交公吗。然接着又有报告说,镇州并不是杜重威打下来的,安重荣也不是杜大帅抓住杀的,而是安重荣身边的一名亲兵武将反水,杀了安重荣和守城的军民两万多人,打开西郭水门引官军入的城。杜重威为了独吞这一份功劳,杀了那名武将和他的手下,贪天之功归为己有。石敬瑭大怒,他能原谅贪财,却不能容忍背信弃义欺上压下。可是终于隐忍未发,因为杜重威兵多权重,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在心里暗祷,但愿不是所有的平叛主帅都变成下一个叛乱的祸首,对这个人加强了戒心。

  更让他痛心的是契丹,竭尽全力才平定安重荣之乱,为的当然是消除内患,但另一个主要目的就是给契丹一个交待。连姓安的人头都给送去了,可是契丹仍然不依不饶,不但没有将压境的军队撤兵,反而又派来使臣追问吐谷浑叛逃的事,要求将入朝的首领送给他们。为了吐谷浑叛逃,晋国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可是首领白承福已被皇帝亲信刘知远从安重荣那里策反,如今在刘的麾下,不论是从保护亲信的角度还是从道义上都不可能把人送给契丹。而且刘知远一直就是强硬派武将之一,根本不会答应把投降自己的人送过去。

  契丹越是咄咄逼人,主战派大臣们的不满就越是强烈,指责朝廷懦弱的声浪暗中汹涌。左右为难的皇帝终于顶不住这重重压力,到了夏天便一病不起了。

  石敬瑭知道这一次大限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冯道独自在寝帐请示政务,皇帝命太监领着石重睿出来,让五岁的小皇子向宰相下拜,说道:

  “冯爱卿,重睿是朕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骨血了,等朕不在了,希望你能尽力辅佐他。你抱一抱他吧。”

  太监将小男孩送到老冯道怀里,冯道抱着小重睿,湿了眼眶,道:

  “皇上不过偶染小恙,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呢。”

  “你一定要答应朕。”

  “好,老臣答应陛下。”

  六月十三日,坐了六年皇帝,刚刚过完五十一岁生日的石敬瑭在邺都大内保昌殿撒手西归。

  当时冯道就守在殿外,身边的是禁军统领,侍卫马步都虞候景延广。冯道没想到效命六年,比自己年轻得多的皇帝这么快就死了。从做宰相算起,这是第五个主子了。他也不想频繁换主,可这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如果按照皇帝的遗嘱,扶石重睿为帝,自己就是托孤的顾命大臣,将要承担起整个天下的责任。他觉得身上一下压上了万钧重任。换了别人也许觉得独揽大权的机会到了,然冯道却另有一番考虑。虽然年轻时就立下了伊尹之志,可是他看到一个个服侍过的皇帝都是怎么死的,觉得这个时代做皇帝实在不是幸运,做一个无皇帝之名又要承担皇帝责任的顾命大臣更不是什么好事。一旦宣布皇帝的遗旨,自己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被手握实权的武将们辗为肉泥也要掉几层皮。最好是仍然像现在这样,继续当一个不得罪人的宰相,既有荣华富贵又有回旋余地。好在皇帝托孤的事知道的人很少,估计那个在场的老太监也不会冒险多嘴,于是对景延广道:

  “将军,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位继承的事怎么办呢?”

  景延广是石敬瑭最信任的武将,大行皇帝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今年五十岁了,手握皇帝身边御林军的要害军权,然地位并不显赫。他武功精湛臂力过人,是一员优秀的武将,但从来没有过问过政事,被冯道一问有些吃惊:

  “这样的大事丞相怎么问我?”

  “将军是皇上最信任的人,现在这里主事的只有你我二人,不问你问谁?”

  “丞相以为应该怎样?”

  “皇上有亲生骨肉,按说当立,可是他才五岁,国家正逢多事之秋,一个小孩子怎么主得了政呢?”

  景延广并不糊涂,立刻明白了冯道的意思,他心直口快地说道:

  “既然如此,齐王已经成年,虽说是侄子,皇上早就收为养子了,和亲生的一样,不如立为新君。”

  “此言大善!就听将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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