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太丰酒楼
“不但后宫,这座城也交给你了。”
云霓目光一闪,很快就恢复了淡定,静静地等着夫君说下去。
“我走不想有人知道。我不想过早暴露行踪,打乱了计划。这里的一切我都安排好了,耶律觌烈和耶律守宁的人马现在扎营在城外一百多里,耶律觌烈离开时下过严令不许他们擅自行动,尽管现在得知了觌烈被扣押,由于觌烈的命令,而且他们知道面对的不是普通的敌人,还是不敢轻易发动进攻。应该是派人快马到皇都请示命令去了。这一来一回最少五六天,如果朝廷犹豫就会更久。时间足够我们用的了。等到军队一开始攻城,你就召见萧兀里,传达我的口令,放弃抵抗,打开城门,放了耶律觌烈。你就完成了我的托付。以后的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大难当头,众叛亲离,没有人能够完全信任,王妃也不例外。比较之下,如果必须选一个人托付大事的话,他宁愿选择结发妻子。如果这时王妃问他要去哪,也许不得不说,毕竟要承担起莫大的责任。如果此时王妃想起所有的委屈,发泄怨恨,拒绝配合,他也只能忍受。可是云霓只说了一句话:
“谢谢夫君的信任,这比什么都让人高兴。你放心,我会照你说的办,绝不会辜负你。”
耶律倍觉得心里一阵绞痛,王妃是个好女人,他们曾经恩爱,可后来却被猜忌隔离。她本应得到让人羡慕的一切,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丈夫,连亲生的骨肉都没有,现在还要被永远地抛弃。他非常后悔对这个可怜的女人太薄情,可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
雪花洒满天空,彤云密布,北风低吼。辽阳城南八百里的铁山镇人烟稀少,寥寥落落地走着的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衣,缩脖驼背,将手揣进另一只的袖口里。这时的节气名副其实正好是大雪,还有几天就到冬至了。这是一个紧挨码头的小镇,处在一个半环形的海湾边上,越过敞开的环口,可以看到远处的茫茫大海。雪落在水面上悄无声息地融化,潮汐将冰冷的海水一波一波地推向岸边,在码头边上聚起白花花似雪又似冰的白沫。
小镇上座落着一片低矮的房屋,里面住的大多是靠做码头生意过活的人。一条十来步宽的土路在纵横交错弯弯曲曲的小巷中最宽也最直,是小镇的主街,从镇外通向那个最大的码头。街道两边有一些略显体面的房屋和店铺,铺面一大半都关着门,收起了店前的灯笼和招牌,使街面更增添了落寞萧索的气氛。
然其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却摘下了门板,似乎在照常营业。门楣上挂着块大大的黑漆匾额,上面写着“太丰楼”三个金字。一条蓝底黄字的“酒”字布幌被风吹得噼啪作响,好像想要挣脱从上到下系住它的粗麻绳腾空而飞似的。
离午饭的时间还早,酒楼的二楼就上了客,通往二楼的梯口挂了个“楼上客满”的黄木牌。楼上临窗的一张桌子旁边单独坐着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头戴黑色圆帽,身披同色的貂皮大氅,凝神看着手里的茶杯。靠墙的几张桌子旁边散坐着十来个穿着青布长袍的年轻男子,正低着头默默地喝茶。一个相貌清秀的青年对穿大氅的男人说道:
“王上别着急,船马上就到,他们昨天开进船坞里加固、补充物料去了,为的是确保这一路的平安。我许了翻倍的银子,付了一大笔定金,他们不能不卖力。”
“不是说好了,称大哥,叫老爷也成。他们知道是什么人要用船吗?”
说话的正是东丹王耶律倍,年轻人便是高栓柱。
“是,老爷。我告诉他们是皇都来的商人,急着要去南边谈一笔大生意。其实他们才不关心什么人,只要银子给足了。都是有点实力的,赚的就是风口浪尖的钱。平时做自家的买卖,淡季抽空跑一趟脚力,求之不得呢。”
“夫人怎么样?暖轿里冷不冷。”
刚刚来到小镇,这么多人不便在光秃秃的码头上干等,尤其是还在下着大雪,他们便敲开了这家酒楼的门。店老板见来人出手阔绰,立刻笑容满面,将车马让进后院,人送上二楼。高云云的身体正在恢复,但还很虚弱,她留在暖轿里由两名贴身丫鬟伺候着。
“我照看着呢,暖轿里有火盆和手炉脚炉,比这里还暖和些呢。”
“这天气行吗?雪下得这么大,不会起风吧。”
“应该不会。船老大说,下雪时天气反而暖和,一般不会刮风,一起风,雪就该停了。这些人最有经验。”
从决定离开,已经过去八天了。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准备,这些日子过得紧张而匆忙。高栓柱成了行程总提调。他派了两名机灵能干的心腹去找船,自己在宫中做出发的准备。第三天丑时一小队人就出城了。守城的士兵训练有素、忠于职守,他们拦下了这支有三辆马车、十几个护卫的不大车队。小栓子出示了国王的手令之后,二话没说就被放行。士兵们也许以为这是国王特许的王公贵戚或宫眷家属,出城去办秘密公务或运走家产,万万也想不到国王本人就在其中的一辆车里。
辽阳府到铁山八百里,紧赶慢赶走了四天才到。路上小栓子派的人就回来报告落实了船只情况,小栓子不放心,又专门疾驰往返亲自去了一趟码头。一行人在离这里五十里远的来苏县停留了两晚,确认今天启航,才一大早赶到码头。
现在离开辽阳城好几天了,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算算时间,快的话,也许下面的事都已发生:皇都的命令传来,军队开始攻城;云霓向萧兀里传达放弃抵抗的命令,并告诉他国王已经弃城而去;耶律觌烈恢复自由,控制了军队和辽阳城。接下来他会做什么?首先就会找东丹王,一旦发现不在了,就会立刻派人追踪下落。想找出他们出行的线索并不是太难,虽然尽量避开人,没有住驿站旅店,都是在树林或山坳里扎帐篷露营,吃的都是带的东西,然毕竟是不小的一队人马,又要生火烧茶煮饭,不可能不留一点蛛丝马迹。耶律倍原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车马和人,以为一辆车几匹马就够了,没想到小栓子弄了三辆车。除了云云和自己各坐一辆轿车,还有一辆平板大车上装满了箱子和麻袋。问他怎么这么多东西,他说有王上最珍贵的书画、路上吃的东西、还有金银珠宝,总不能两手空空寄人篱下啊,减了又减,少得不能再少了。弄得耶律倍哭笑不得。还有这十几个人,有娘娘的贴身宫女,还有他在宫中的兄弟,都是无处可去,不愿意离开的,连去哪都不问,只求别丢下他们。
耶律倍站起身,推开面前的窗子,焦急地凝视着码头,那里空空荡荡,还是没有船的影子。店老板的胖圆脸在楼梯口冒了出来,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问道:
“这位老爷,一早赶路还没有吃东西吧,来点热乎的茶点,暖暖身子,小店奉送的。这楼上这么冷,小二,赶紧再加个火盆。”
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伙计,其中两个人将茶壶茶碗和一大盘热腾腾的包子、烧麦放在耶律倍面前的桌上,另外两人给其他人的桌上也摆放了茶和点心。他走到窗前的桌边,点头哈腰笑道:
“老爷一看就是贵人,是去南边躲战乱的吧,能出得了城,啧啧,还带出这么多东西,一定有了不得的路子。……”
小栓子打断他,蹙着眉头用手去拦他,想要赶他走。耶律倍使了个眼色,小栓子让到一边。
“知道要打仗了,你们为什么不逃?”
“唉,老爷,有法子谁不想跑,可您知道的,人跑得了,这房子和生意跑不了。刚刚说不打仗了,几年前盘了这间店,所有的积蓄和赚的一点点钱,除了养家糊口,全贴在这上头了,舍不得啊。走一步看一步吧。谁知道呢,兴许能躲过去,兴许逃跑的人多,还能多赚点呢。去南边、去高丽要是带的东西多,都得从这儿走海路。这不,今天就碰上您这样的贵客。要不要准备中饭,眼看就晌午了。”
忽然他侧耳听了听:
“听到没,有马蹄声,真叫咱说着了,又来人了,还不少呢,这蹄声一听就是好马。您坐着,我去看看。”
老板乐颠颠地跑下楼去。耶律倍探身窗外,这扇窗在楼角,既可以望见码头也可以看到店门口。果然有一队人马从镇子外边疾驰而来,一直冲到岸边才停下来。他们都穿着军用斗篷,但是只能看到背影。耶律倍和小栓子对视一眼,小栓子心领神会道:
“老爷,我下去看看,让老板不要兜揽他们。”
耶律倍庆幸自己一行人没有在码头上傻等。领头的将领勒着马缰在原地转了一圈,耶律倍赫然发现那人竟是萧兀里。他来干什么?是觌烈派他来的?耶律倍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萧兀里他们显然刚刚经过长途奔驰,人的身上披着雪花,马仰着头朝天空呼呼喷着白气。他们在码头上盘桓了片刻,就朝这间酒楼走来。
不知小栓子和老板说了些什么,店里的两个伙计出门上板,准备关门。可是来不及了,一个士卒跳下马抓住小二骂道:
“狗娘养的,见着咱们怎么跟见了鬼似的,不说迎客反倒上起板来了,怕咱们吃了你不成。”
小二满脸陪笑:
“对不起,军爷,咱们没有看见您,老板有事出去了,刚才就吩咐关门,小的手脚慢,出来晚了,真不巧正好赶上军爷。要喝茶吃东西您上别处看看,小店今天不做生意。”
“放你娘的臭狗屁!哪有大清早开了门又关的。咱们进去喝口茶,暖和暖和,非你这家不可。开门,不开别怪老子抽你!”
不等伙计开门,一群人就下了马,闯进店里去了。还好,他们把马栓在了街上,而没有要求领进后院。二楼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下面的喧闹,那些穿青布长袍的内侍们都悄无声息地蹿到楼梯口,有的掏出身上的刀棒,有的抄起板凳,还有一个拎着茶壶。只听楼下哗啦啦一片拉拽桌子板凳的声音,有人拍着桌子喊:
“上茶!快点,点心,来点热乎的,老子都快饿死了。你这门前有酒幌子,给弟兄们每人来壶热酒!“
萧兀里的声音冷冷道:
“什么时候,喝什么酒!“
“大帅,这有二楼欸,上去看着不是更清楚。”
大概是怕伙计应付不了局面,老板出了面,他甜腻腻的声音传了上来:
“军爷,大帅,二楼没开,堆着杂物呢。你们要喝茶,上茶就是。快,沏茶去!茶水是小的孝敬军爷的。点心实在没有,不然您喝了茶去别处看看?”
“狗日的说什么呢,……”
萧兀里打断那个粗话连篇的人,带着几分斯文道:
“老板,我们等人,上二楼看得清,堆东西不怕,窗口摆张桌子就行。茶不白喝你的,有点心不论什么上点,钱只会多给不会少你的。”
话音刚落,脚步声就在楼梯上响了起来。老板挡在前面,带着哭调说:
“大帅,上面真的不方便。”
“啪”地一声,有人被打了一巴掌,叽里骨碌滚下楼梯。耶律倍做手势让内侍们离开楼梯口,回到刚才的座位。自己也仍然面对窗外坐着,挺直了腰杆,心里变得平静坦然。
“狗日的奸商,原来不把关老爷当神仙,这里明明有吃有喝有座位,还有人呢。大帅,你快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