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反戈相向
开封宫中的石重贵已经十天都没有前线的消息了。直到张彦泽杀到白马渡,才有望风而逃的晋军奔来告知,他寄以全部希望的杜重威全军投降,张彦泽反戈相向。几天前身为开封尹的桑维翰紧急求见他不肯见,这时才慌了神,急忙召集冯玉等人商议。商议也没有用,开封守军所剩无几,宫中只有潜邸时就跟随他的殿前兵马指挥李彦韬,手中不过几百人。李彦韬被派去把守皇城,可是哪里抵挡得住猛虎扑食般的张彦泽呢。
没过多久消息传来,敌军破城而入,兵临皇城明德门。守城军和李彦韬降的降,逃的逃,皇宫毫无防卫之力了。石重贵见大势已去,插翅难逃,万念俱灰之下,命内侍在大庆殿内外堆积木柴,准备学十年前被他的义父逼死的李从珂自焚殉国。忽然想到后宫还有如云宝眷,不能落入虎口,抽出佩剑,亲自跑到后宫驱赶宫眷和他一起赴死。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哭得死去活来,都不肯挪步,他举剑便刺,被侍卫薛超紧紧抱住。两人正在争持,宫门守将跑来,称张彦泽传达契丹皇帝旨意,命抚慰晋主,让他无需担忧。石重贵闻听,丢下宝剑坐到地上,和宫眷们抱头痛哭起来。
当晚北军进了宫,张彦泽没来,监军傅桂儿来了。召石重贵到大庆殿,当面宣旨,斥晋国背约毁盟,劳上国兴师来讨,说只要石重贵认罪投降,无需担性命之忧。石重贵当殿脱去黄袍,换上素服,磕头领旨。当即召来翰林学士范质写降表,表中自称“孙男臣重贵”,既称孙,又称臣了。说到:自己受人迷惑才导致了国破家亡,与太后和妻子冯氏,举族自缚请罪。太后李氏,即石敬瑭的皇后,也单独写了一份降表,自称“新妇李氏妾”,所谓新妇即儿媳的意思。写好后连夜派养子石延煦、石延宝,捧着四枚玉玺到行营献降。
这一夜,皇宫大内哭声彻夜不休,亡国之痛,怎一个惨字了得。
第二天一大早,张彦泽就传进命令,废帝必须即刻迁出皇宫,临时住到开封府。石重贵和太后、皇后乘肩舆,其余宫眷步行,只有十几个没有逃跑的内侍跟着他们。石重贵知道日后生计艰难,取了一些内库的贵重珠宝带在身上,在宫门口被守卫拦下,传张彦泽的话:宫中之物都有造册,已经归契丹皇帝所有,一分一毫不许带走。
开封府尹桑维翰此时已经被张彦泽抓走了,府署空了出来,张彦泽派亲信守卫,阻止内外相通。石重贵让人去找宰相李崧,说请他拿点酒来,其实是想见他,李崧不来。废帝又请求见李彦韬,李彦韬也推脱有事不见。石重贵惆怅不已,求见张彦泽。张氏命人传话说:臣无面目见陛下。唯一见到的人是姑姑乌氏公主,这位石敬瑭的十一妹,贿赂守卫进来,却是来和废帝见最后一面的,回家后就悬梁自尽了。
其后两天,石延熙、石延宝到了行营,耶律德光收下玉玺,找人鉴定真伪,却被指不是真的。德光命二人返回开封,带了两封诏书。一份手诏说:勿要担忧,朕必使吾孙有饭吃。第二份是手下人代书的,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命废帝将真玉玺献来。皇帝后来才知道,这玉玺是真品,石重贵哪里还有心思藏匿几颗印章,就是想藏都不可能,因为他已经被净身出户从皇宫里赶走了。
又过了两天,当皇帝走到黄河,张彦泽奏报说,石重贵和太后要到白马渡口迎驾,被德光拒绝。张彦泽接着又奏,是否让废帝衔璧牵羊,大臣抬棺在开封郊外迎候。德光再次拒绝。对兀欲道:
“张彦泽想干什么?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能当粮草还是军饷,有什么意义呢。”
兀欲对这家伙早就全无好感,说道:
“张彦泽是降将,越是这种人越要表现和旧主划清界限,以为多折辱废帝一分,就多表现一分自己的忠心。陛下英明,这种事不但羞辱石重贵,还会让晋臣心寒。”
皇帝下令,此类虚礼统统免去,这才少了途中无数麻烦,从容到了赤冈。
皇帝闲闲地啜了口不冷不热的香茶,问道:
“兀欲,你说呢,朕什么时候进开封?”
兀欲只脱了那件银鼠皮斗篷,脚上还穿着笨重的皮靴。帐里的火炉是按皇帝的身体情况烧的,对他来说太热了。他浑身冒汗,皮肤发痒,好像有无数小虫在身上爬。可这会儿不是图轻松舒服的时候,他定下心神,揣摩皇帝的心思。皇帝表面不急,把御帐扎得好像要常住似的,为的是表现万乘之尊的从容稳重。其实怎么能不急呢,除了老枢密说的公事,那锦绣繁华的销金窝就在眼前,兀欲这样的臣子尚迫不及待想要冲进去尝一尝滋味,已成为主人的皇帝怎么能不心痒呢。恐怕越是这样就越要故作矜持吧。当然,皇帝也许真的想的很深很远。然入主中原,千头万绪,百废待兴,情况随时变化,哪能样样都事先想好呢。兀欲端起茶盏悠悠啜了一口,沉沉稳稳地答道:
“皇上,枢密使说得对,开封急等着皇上主持大局。皇上的话更英明,入主中原是开天辟地的大事,自然要做好充分准备。有些事可以进了开封再说,当务之急是让敌烈麻都和开封礼部商量一个恰当的入城仪式,不能让人说契丹人不懂礼法。臣侄以为正好到年底了,大年初一举行入城仪式,双喜临门,最好不过。”
敌烈麻都是契丹朝廷的礼部衙门。这个时间不太仓促,也等不了几天,正合皇帝心意,德光笑着点头:
“好,就这么说定。朕叫敌烈麻都加紧去办。忽没里,兀欲,你们两人要好好想想,还有哪些大事要解决,这几天抓紧时间缕一缕。中原虽然面积还不如契丹大,但人口众多,人心狡猾,风大浪大,不能不加倍用心。”
兀欲见皇帝的话告了一个段落,就准备告辞,刚要开口,一名侍卫进来报告:
“皇上,解里求见。”
耶律解里头上有个御史大夫的官衔,实际是带兵打仗的武将。此人出身皇族疏枝,因作战英勇,为人憨直,深得皇帝的信任。此次率了三千契丹军队跟在张彦泽后面进攻开封。从恒州出发的时候,皇帝交代,张彦泽说两千人马就可以拿下开封,仗就放手让他去打,契丹军跟在后面只是以备万一。这个万一既包括降军遇到阻碍时充作后援,也暗含监视控制的意思。张军杀入开封之后,解里也进城驻扎。按照事先的旨意,仍然只是旁观,没有直接插手都城的接管。
“他来干什么?难道开封城里出事了?让他进来。”
那座正在改朝换代的都城现在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里面的风吹草动都牵扯着人心,兀欲和忽没里都想知道解里来干什么,见皇帝没有让他们回避的意思,便都坐着没动。解里在帐门口脱掉裘皮大氅,他的身材高大粗壮,一半的面孔都被卷曲的胡子盖住,露出又大又圆的鼻子和扫帚眉、小眼睛。因为好多日子没有见驾了,他郑重其事地向皇帝行了礼,也朝忽没里和兀欲拱了拱手,粗声粗气地开口说道:
“皇上,臣不请自来,有两件事要奏。”
“噢?想必都是大事,你说说,是什么事。”
“第一件,听说皇上到了,石重贵和全体宫眷这会儿到了北城封丘门外,穿着白衣白帽,将麻绳套在脖子上,等着迎接陛下。朝廷文武百官也都一个个素服纱帽在那儿等皇上到了磕头请罪呢。这不是臣安排的,可是臣看见了,就禀告皇上一声,不知是不是已经有人报了。”
德光蹙起眉头挥手道:
“怎么又来了,朕说过不要这些虚套的。又是张彦泽搞的吧。朕累了,哪有力气去和他们啰嗦。让他们都回去。等朕入城时再说吧。还有,百官来干什么,主子有罪不干他们的事,让他们回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朕说过,全都留用,好好效力新朝比什么都强。来人,去传朕的口谕,让封丘门外的人都回去,大冷天的,不怕冻坏了。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呢。”
“第二件,陛下,臣是来告御状的。”
德光吃了一惊,解里是个厚道人,从不与人斗心眼,更不会背后给人使坏,问道:
“告谁?”
“傅桂儿。”
“傅桂儿?他怎么了?”
兀欲原以为解里从城里来,既要告状定是告张彦泽,这个家伙这几天干的坏事已经传来不少,却不料告的是监军傅桂儿。傅桂儿的官职是通事,他是幽州人,原本为赵延寿的幕僚,因为通晓契丹话又善于逢迎,机缘巧合得到皇帝的宠信。却听解里说道:
“陛下,臣这几日天天盼着陛下早点到,这混蛋进城七八天,把开封搞得昏天黑地。臣去劝他,他说臣管不着。臣不想刚进城就起内讧,让人看笑话,只能盼着皇上来管。”
“怎么是傅桂儿,不是张彦泽在做事吗?”
“张彦泽不是人是条狗,臣都不稀罕提他。傅桂儿是皇上派的监军,没有他撑腰姓张的哪来的胆子。”
兀欲想起高勋所说张彦泽是条疯狗的话。只听皇帝道:
“到底怎么回事,你坐下,慢慢说。”
解里将内侍递来的茶一饮而尽,扯着袖子抹了抹嘴角道:
“皇上知道吗,桑维翰被张彦泽杀了。”
德光一惊。皇帝命张彦泽进入开封之后传达自己和太后对石重贵的抚慰,同时召桑维翰和景延广到行营见驾。后来得知,景延广当时并不在开封,而是在河阳,便派人去河阳召他。如今景延广已经到了行营,皇帝还没来得及见,正在等桑维翰。还在奇怪远在河阳的景氏都到了,怎么近在开封的桑氏还没到,没想到听到这个消息。
“他怎么敢杀朕要的人?桑维翰犯了什么罪?”
“陛下,张彦泽擅杀的何止桑维翰。他以陛下的名义召桑维翰连夜入宫,有人知道张彦泽的为人,劝姓桑的逃跑。他不肯,说堂堂朝廷大臣,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逃。还说皇上不会杀他。桑维翰不仅没有得罪姓张的,还救过他,他杀他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怕那人耿直在陛下面前说他的坏话,也许怕陛下用姓桑的耽误自己的前程,或者就是那人没有向他贿赂求饶罢了。他还让人拿一条带子放在死人的脖子上,准备向陛下谎报是自尽的。”
“啪”地一声,德光将端着的茶碗撴到几上,用力太猛,薄如蝉翼的白瓷盏碎成几瓣,还好茶水所剩不多,全都洒在红木桌面上。
“岂有此理!”
解里没容皇帝喘口气,接着说道:
“陛下,张彦泽十七日晚上进开封,向石重贵宣旨废了他,十八日就命废帝出宫,可怜石重贵也是当过皇帝的人,陛下都称他一声孙儿呢,竟是被扫地出门一样,什么都不能带走。如果为了陛下也罢,张彦泽将最好的都归了自己,剩下的才留在内库。陛下,还不止这些,张彦泽将废帝的美貌宫眷据为己有,皇子延煦陛下见过的,他的生母丁夫人都被霸占了。”
德光的脸色吓得上来收拾桌面的内侍退了下去,解里却还没完,又道:
“张彦泽的军队入城之后大肆烧杀抢掠,盗贼无赖乘机发财,城里的富户都被洗劫一空。”
德光气得浑身发抖,跳起来抓住解里的脖领,把他的头拽到自己面前,恶狠狠道:
“狗日的张彦泽无法无天吗?你是干什么的,傅桂儿是干什么的!”
解里伸手抹了抹喷到脸上的涂抹星子:
“臣哪管得了,臣想杀了张彦泽,可是没有皇上的命令。臣虽有兵,王八蛋的兵也不少,除了皇上给他的两千人,还有守城守宫的几千人也归了他。臣怕火并起来误了皇上的大事。”
忽没里也气得坐不住了,站起来说道:
“这还不误大事,老百姓不说是张彦泽干的,说是皇上让他干的。傅桂儿呢?他有尚方宝剑,为什么不杀了这条疯狗!”
“所以臣要告他。张彦泽买通了傅桂儿,那个丁夫人就是送给他的,金银珠宝也有好多落到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