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狂澜难挽
噩耗接连传来,皇帝寝食难安。他担心反叛势力如烈火燎原,悄悄派去的几千兵马杯水车薪。而西南招讨使鲁不古既要守住新得到的土地边界,又要防止党项等部趁机捣乱,能增调的兵力有限,让他派三千精锐已是勉为其难,再加码恐怕就要顾此失彼了。这天他前思后想终于下决心让枢密院传令各部括兵,集合人马后迅速到皇都集结。圣旨被立即贯彻执行的同时,德光反而迟疑起来。本来这样的军国大事完全是皇帝可以独自决断的,然因为这件事太后已经插手,发了话不许出兵,现在调兵不去知会一声显然就不合适了。不然母后即使不公开发作跑出来阻止,也会大大伤害已经有了嫌隙的母子感情。他决定去面见母后,平心静气地说服她。午后,估摸着太后小憩已起,德光便乘着步辇到太后帐求见。
像往常一样,皇帝还没到就有一连串通报传进去,人在门口刚一下轿请进的懿旨已经传出来。德光一进殿,见母后平时见人时常坐的红木塌上两只茶盏清烟袅袅,座位上却没有人。扫视房间,只见母后半躺在东墙边一张贵妃榻上,长长的花白头发散开垂在脑后,闭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李胡正坐在小瓷墩上用一个小篦子给她篦头发。德光站在母后脚边请安,述律平睁开眼睛笑道:
“皇帝来了,请坐。那茶还没动,正好你喝。有什么事么,今天怎么大晌午的想着来长春宫了?”
李胡坐着没动,只略微欠了欠身,接着用和他的模样不相称的轻柔动作干那宫女的差事。德光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像是在炫耀,母子之间也就只有他和母后能够这样亲昵了。德光心里本来就踟蹰,借坡下驴陪笑道:
“母后正在梳头,朕没有急事,明天再说吧。”
述律平语带幽怨地柔声道:
“皇帝现在除了大清早在窗户外面请安,白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会没有事的。我才是闲得无聊,午觉睡醒了正要梳头,李胡来了就让他帮我篦一篦,这算什么事。你别走,秋菊,过来给我盘上。”
大宫女秋菊闻声进来,手脚麻利地三下两下就将那把白发盘成光溜溜的一个小髻,用银丝鬏髻挽住,斜插了一支碧玉簪,再戴上简单轻巧的喜鹊登枝金丝珠冠,一副随意家常的打扮就完成了。李胡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宫女娴熟的动作,等她闪开,过来扶着母后坐到榻上,李胡躬身行礼道:
“皇上找母后有事,臣弟先告辞了。晚一点再来看母后。”
述律平道:
“你别走,你是太子,什么事要瞒你不成。秋菊,再去上一盏茶,你就坐在那椅子上一起听听。”
德光坐在榻几的另外一边,侧身说道:
“母后,朕让枢密院括兵了。”
“括兵?哪里出了事么?”
“是中原,叛军很嚣张,朕想出兵助石敬瑭一臂之力。只要大军进了雁门关,哪怕驻兵晋阳,就会让晋军士气大振,叛贼军心瓦解。”
“皇帝还是认准石敬瑭了?”
“他是契丹立的皇帝,母后亲自批准的,一直谨慎遵守盟约,咱们不能因为他遇到逆贼造反就翻脸不认人,那样的话,将来谁还会信服契丹。咱们对四面八方所有盟国藩邦一直都是这样的。父皇在的时候,常常南征北讨,都是在盟友属国遇到叛乱时出兵援助。契丹这么大的天下,不靠他们怎么统治得了?”
“我不是要干预朝政,你是皇帝,自然可以乾纲独断。你身经百战,年轻能干,文韬武略比我这个老太婆强。我只是想等大风大浪过去,水落石出,再重选中原之主不是更好吗?中原不比边疆小国小邦,扶也要扶个自己立得住的啊,不然还不得把咱们累死。不过你既然已经下旨征兵,就先征上来再说吧。”
德光想,走一步算一步,兵征上来再说。只要手里有军队,进退就是一个命令的事。到了情况紧急的时候,就可以帅现有的御林军和各部首领私兵先杀过去,让新征的兵补充皇都守卫,到时候以军情紧急为理由,再来个先斩后奏。心平静气道:
“是。母后英明,征上来再看情况和母后商议决定。母后还年轻着呢,头脑比朕还清楚,母后什么时候都是朕的主心骨。”
述律平听了高兴起来。其实皇帝和李胡的主张各有道理,只要皇帝尊重自己这个太后她也不是不能让步。她的头脑并不糊涂,虽是溺爱小儿子,却明白不能再做一次废长立幼的事了,一是会天下大乱;二是皇帝已经坐了十年,不是说废就废得了的了。她只希望皇帝寿终正寝,百年之后能够传位给李胡,让这个宝贝疙瘩没有白白孝顺自己一场。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不知道,只要自己活着就守住这一条,这就足够了。所以她并不想和皇帝闹僵,希望维持母慈子孝的局面。笑着说道:
“皇帝这是哄我高兴呢。这件事我该说的已经说了,余下的事我就不管了,到时候皇帝自己定夺就是。”
李胡撇撇嘴,心想,石敬瑭大势已去,等到集合起军队来,再怎么定夺恐怕也是狂澜难挽了。忍不住嘟囔道:
“恐怕也只能给石敬瑭收尸了,还是趁早想想为中原另选个皇帝吧。”
德光听得分明,心想,要不是这个混蛋捣乱,救兵哪怕早派出去一天都可能有完全不一样的结果,压着火冷冷道:
“李胡,你很盼着石敬瑭垮台吧。他垮了对契丹有什么好处?”
“皇上,您可真是冤枉死臣弟了,我恨不能他早日扫平叛乱,重坐金銮呢。只怕他不是天命之人。等兵征上来,不劳皇上亲征,臣弟带兵南下,重新扫平中原,这回一定选个靠得住的。”
李胡冷嘲热讽,不但在母后面前贬损皇帝的功业,还顺带把重新出征的兵权和建功立业的机会揽到自己头上。德光当着母后不好发作,想着用不着在这里徒费口舌,只要母后不插手,朝廷的事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只做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默默地啜了两口茶便准备告辞。这时秋菊掀起帐帘怯生生说道:
“娘娘,北枢密来了,要见皇上。”
述律平看着德光道:
“看看,你走到哪追到哪,让他进来吗?还是你们有什么秘密话儿要去别的帐子里说?”
李胡不高兴地训斥秋菊:
“这里是母后的凤帐,谁都可以随便闯的吗?你怎么不让他去御帐里等着。”
德光知道是中原前线的急报,一下紧张起来,心里又责怪忽没里,再急也不该不知变通找到这里来,让自己没有一点回旋余地。站起来往外走,道:
“是朕让他无论什么时候,朕在什么地方都要立即报告的,不打搅母后了,朕出去见他。”
李胡见皇帝慌张,心想定是关于石敬瑭的事,说不定这家伙已经兵败,甚至更糟。他既好奇又幸灾乐祸,立刻改了口道:
“在母后面前有什么秘密呢,皇上何必出去站在日头底下说,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臣弟和母后也想听听呢,对不对母后?”
李胡这样讲德光便不好说什么,见太后没有说话,也只好想,即使是坏消息,迟早也得让太后知道,挥了挥手道:
“让他进来。”
忽没里没想到要面见太后,而且李胡也在场,心里有些紧张,脸色很严肃,看得皇帝的心更加忐忑不安起来。他手里拿着封信,站在帐门口,向榻上坐着的太后和皇帝,椅子上的李胡施了个礼,用目光请示皇帝。德光问道:
“说吧,是什么事?”
“太后、皇上、太子,是好消息,大梁来的八百里急报:汜水关已被官军夺回来了。杜重威率晋军和张从宾交战大胜,张贼乘马渡河时淹死,党羽张延播、张继祚、娄继英等被俘送往大梁,已经斩首灭族。另一路叛军主力由范延光的第一亲信孙锐率领攻打胡梁渡(即白马渡),企图渡河进攻大梁,被杨光远半渡而击,打得大败,贼军一半淹死,斩首三千级。孙锐逃回魏州。还有,魏州属下的博州刺史张晖投降,附逆的安州刺史王晖逃往吴国。范延光知道事败,归罪于孙锐,杀了他和他全家,上表大梁请罪。石敬瑭没许。”
德光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浑身瘫软下来,缓了口气跳下塌,一把夺过信笺,围着忽没里转了个圈子,抱住老头,捶着他的后背道:
“好个忽没里,看你哭丧个脸,以为石敬瑭死了呢。”
李胡问道:
“这消息可靠吗?信是谁写的?”
德光摇着信大声道:
“是袅古里的亲笔信,朕派他去大梁参议军事,他身在当地,怎么能不可靠?”
李胡想说袅古里怎么会在大梁,可皇帝明说是参议军事。参议晋国军事是不是也算违反了太后中立的懿旨?可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太后不可能为此责怪皇帝。只要石敬瑭赢了,皇帝做什么都理直气壮。他暗骂范延光无能,自己费尽心机让皇帝接见了他,阻止契丹出兵,让盆都送给他一批战马,还让人散布谣言说契丹支持他,看着他张牙舞爪步步紧逼,以为灭掉大梁指日可待,没想到如夏日冰山瞬间融化,转胜为败只是一场汜水之战。以为姓石的是根烧火棍,姓范的是栋梁,没想到此人竟是连烧火棍都不如的剔牙签。
李胡不知道,如果汜水之战胜的是叛军,也许一切都会反转,石敬瑭这会儿已经逃到晋阳或死在逃亡的路上。如果没有三千轻骑加入战斗,杜重威根本打不过给养充足、决死一战的张从宾。只能唉叹天命不绝石晋,皇帝又胜了一着。然乱世纷纷,石敬瑭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以后走着瞧。起身向母后和皇帝团团拱手道:
“恭喜母后,恭喜皇上,看来是臣弟多虑了。皇上慧眼识人,没有选错,石敬瑭还真是个乱世英雄,臣弟愿他江山永固,契丹再无南顾之忧。”
“咦?怎么没有酒菜?叫我来干嘛?”
回到府上,李胡立即命人叫来刘哥。刘哥见天色垂暮,以为要他陪酒,兴致勃勃地来了。进了大帐只见饭桌上空空荡荡,连杯茶都没有,只有李胡坐在桌边,脸上好像秋后的黄瓜挂满了霜。
“吃,吃,吃,就知道吃,真是酒囊饭袋!”
刘哥没想到等他的是当头一句臭骂,圆脸一下拉长了。他比李胡大十几岁,是战场上不要命杀出来的悍将,平时只有他骂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敢骂他的。连恩重如山的五叔安端对他也得好言好语。他们兄弟追随李胡多年,虽是没少看这小子的脸色但也从来没有挨过厉声斥骂。
“殿下,谁给你气受了,没地方撒了?找我来当出气筒是怎么着?”
刘哥忍了又忍,陪着笑,好言好语道。
“狗日的盆都是干什么吃的,老子给他兵给他饷不是让他养娘们的,范延光打败了他知不知道?”
“范延光败了?”
“老子今天丢尽了脸。你们懂不懂石敬瑭赢了意味着什么?”
“范延光败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人人都想当皇帝,皇帝哪有那么好当的,石敬瑭不是饭桶,又有契丹做后台,……”
“放屁!本宫费了多大劲才让契丹中立,都叫你们这帮蠢货给毁了!狗日的盆都,老子让他给姓范的银子和马,是不是都被他给私吞了,别让本宫查出来,查出来什么人也别要脸!”
刘哥起身往外走,扔下一句话:
“太子殿下,你先消消气,等冷静了再说话。我怕说出什么难听的,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