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料敌如神
军中杂役端来一个托盘,摆在赵延寿面前的茶几上,里面是一大碗羊肉汤和一摞馍,刚刚每个人包括皇帝享用的都是这样一份同样的晚餐。延寿这才觉得饿得手脚发抖、头昏眼花,顾不得仪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只听忽没里啜了口茶,说道:
“你送来了战报,枢密院也不断派人去了解,白天的战况皇上已经大概知道了。这里派出去的侦骑抓了几个俘虏,其中有石重贵的传令兵,审问之后,情况就更清楚了。参照俘虏的话和战况,咱们了解了一些晋军内部的事。魏王知道为什么晋军战术出现变化吗?原来不会打仗的不是石重贵,而是景延广。这家伙是军事总指挥,他派高行周、符彦卿和石公霸三员大将各率精锐在戚城列成防线。因为背后就是澶州,皇帝和朝廷都在那儿,景延广便下令三个人严防死守,不论旁边发生什么,也不管天塌地陷,反正就是不许丧失阵地、后撤一步。否则后面的督战队认军令不认人。这就是为什么开始晋军的阵法那么被动。魏王的长龙阵便发挥了长处。要是一直这样打下去就好了。可是石重贵听到前方的报告,又问了景延广,急得带了御林军亲自上阵,下令废除原来的军令,如果不是皇帝圣旨,还真没人敢违抗那个蠢令呢。才有了后来的情况。”
赵延寿听了,放下了手里还剩了一半的大碗羊肉泡馍,半天没有说话。杂役见他不打算再吃,将托盘撤走,换上一盏浓茶。延寿想,原来如此。开始打得顺手,以为晋军不堪一击,其实是指挥无能。后来惊讶于敌人突然变得顽强,想不到是因为看不起的石重贵亲自上阵。如果一开始对手就像后来那样打,恐怕连最后的平手都得不到。不禁有些后怕。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皇帝问道:
“赵爱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皇上,战况都随时报了,臣没有什么补充。臣身在前线,反而看不清战场全貌,多亏枢密院站得高,才能知己知彼。这一仗打了个平手,是臣无能。请陛下再给一次机会,臣一定打胜下一仗。”
“诸位爱卿说说下一仗应该怎样打。”
众将七嘴八舌议论起这场战斗来。有的说应该集中兵力,不摆长蛇阵而摆燕翅阵;有的主张夜里偷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还有的嚷嚷干嘛要打澶州,应该潜出邢、洺,去黎阳会合那里的前锋,强渡白马,乘虚拿下开封。甚至有人说,何必打澶州、开封,难道想留在中原?不如散开兵力大掠河北,抢够了就回军。
耶律德光一边听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今天虽是赵延寿指挥,动用的却是一倍于燕军的兵力,除了必须的后备,几乎倾军而出,和敌人不过打了一个平手,赵延寿的表现并没有大的失误,换了自己亲自上阵,可能也是同样的结果。看来这样的正面强攻,并不容易突破敌人防线。一时想不出什么结果,众将的议论也没有特别高明的,便道:
“今天都累了,先去休息吧,明天再议。魏王也不用忙着回去,在这里住两天,参加商议。”
接连两天都没有议出什么结果,众说纷纭,争论不休,最主要的是皇帝自己没有拿定主意。
第三天的夜里,翘首以盼的山东方面的消息传来,然而却是兜头一盆冷水:麻答军惨败!麻答从马家口渡河向东去打恽州,为了万一撤退时保证后路通畅,非常谨慎地留了军队驻守渡口。结果麻答在恽州作战失利,被迫渡河撤退,却不料守卫渡口的军队已先被晋军消灭,溃军又被敌人半渡而击,几乎全军覆没。这一仗使得和杨光远连成一气,从黄河下游夹击澶州和开封的计划破产。青淄叛军被封锁在山东一隅,成了瓮中之鳖,不但帮不上南伐大军,而且自身难保。接下来的情报证实了德光的判断:杨光远见恽州走不通,北上棣州(今山东滨州惠民)突围,被当地刺史出兵击败,只得退回青州(今山东潍坊附近)巢穴拒城自守。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紧跟着西路传来急报:代北朔州受到来自麟州的进攻,晋国的定难节度使李彝殷率了数万军队侵入契丹境内。这样一来,指望安端从鸦鸣谷绕到潞州南下黄河,从上游夹击的计划也彻底落空,安端能够解决西边的威胁和乱局就不错了。
枢密院的情报雪上加霜:晋阳的刘知远、恒州的杜威被晋廷任命为幽州道行营正、副招讨使,准备进攻契丹军的后路。虽然这在意料之中,也做了防范,然一旦落实,又是在坏消息叠加的时候,仍令人感到沉重的压力。刘知远的实力和善战一直是德光的心头之患,杜威也是坐拥重兵的名将,恒州既是原来的镇州,是幽州右边的肘腋要害。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使得皇帝的头脑更加清醒,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也许到该撤军的时候了。晋军并不像赵延寿、杨光远说的那么好对付,石重贵不是饭桶,两军实力势均力敌,这场仗并不好打,而僵持下去对北军是不能承受之重。从小父皇就教给他,一味进攻不是善战,保存实力才是胜利之本,契丹人打仗从来就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撤,绝不执着于一场战役的得失。绝大多数胜利都要经过波澜起伏,不可能一帆风顺。
不过撤退并不是拔腿就跑,它是对统帅军事才能的更大考验。
二月下旬,契丹军队开始北撤。元城的中军和南乐的前军从南向北缓缓移动,十几万人马的队伍压地盖天、漫山遍野,仿佛看不到边际,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因为不是战败溃退,而是主动撤退,这只巨龙像是游行一般,簇拥着金雕玉饰的豪华銮轿,踏着沉重又不失节奏的步伐缓缓而行。在浩浩荡荡的人流中有的队伍肃穆齐整,有的则松松垮垮,还有的拖着装满金银珠宝、铁器家具的大车,甚至有成群结队的散兵游勇窜到路过的村庄抢劫,像极了纪律不复严整,然仍不失约束的撤退大军。
汪洋大海退去之后,一叶孤舟的邺都城恢复了和澶州的联络,蜷缩城中半个多月的张从恩庆幸之余急忙跑到澶州报告,说敌军仓皇逃跑,匆忙中扔下好多军需物资,连锅灶都不要了。
在离被弃置的大军驻地不远的西北,有一片起伏的丘陵,据说这里是古代顿丘城的所在,大批的契丹兵马悄悄潜伏下来。北撤的军中大多是副兵和疲累的战马,留在这里的才是真正的精锐。这批人马中除了骁勇的将士,还有皇帝本尊和他身边所有的重臣。这次撤退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计谋。
撤军的第二天,仿佛为这场大战中惨遭蹂躏的土地流下眼泪似的,天上下起了少见的绵绵春雨。一连数日阴雨不断,地面的泥泞令北撤大军的速度更慢了,隐蔽的人马也受尽了阴冷濡湿之苦。
这天早上,一轮红日终于从东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半边苍穹都被朝霞染红。耶律德光钻出栖身多日的小帐篷,深深呼吸着清爽的空气,借着脚下小山丘上茂密树丛的遮蔽凝神眺望南方。离离无尽的翠绿草地上,开着斑斑点点的烂漫山花,稀疏的孤木和小片树林点缀其间,天上的鸟儿不疾不徐地悠然翱翔。景色美得令人心醉,他的心里却沉甸甸的。身边的忽没里道:
“陛下,石重贵难道真的是天才,能料敌如神么?看着敌人这么大摇大摆地撤了,竟忍得住不追。已经五天了,后勤供给有限,不能再等,怎么办?是撤还是打?”
“老枢密,你也太看得起傻小子了。哪里是天才,是被皇上吓破了胆。陛下,不能白白窝了这么多天。精锐都在这里,澶州城不过两百里,咱们夜里出发,早上杀到,傻小子以为咱们撤了,就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再派人通知黎阳从上游顺流而下,夺取浮桥,把石重贵围在澶州北城。天下一举可定。”
“对,魏王说得对,石重贵离了开封乌龟壳,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皇上,打吧,打个痛快,胜败在此一举!”
武将们纷纷附和。出征两个多月了,准备的时间更长,爬冰卧雪就够辛苦了,加上窝在上面漏雨下面浸泡的帐篷里好几天,这些人都憋了一肚子火,谁也不想就这样灰溜溜撤军。皇帝和他们的感受和想法一样。他本来准备在敌人得意忘形堵截追击不堪一击的撤退北军时发动突袭,然后见机行事。如果运气好,石重贵在军中,说不定能抓个正着,一举胜利结束南伐;也可能乘胜追击,打到澶州;最不济也可以借一场体面的胜利风风光光撤军。谁知石重贵岿然不动,让十万大军白白吃了这么多日子泡在雨水里,喝冷水啃干粮的苦。
他不知道的是,石重贵其实并没有那么聪明。他开始不敢追,后来断定北军是真的撤了。武将们争先恐后请战,谁也不甘心让侵略者像游玩似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都想立这个唾手可得的大功。石重贵也下了决心,全军出动,亲自挂帅,穷追猛打。然天公不作美,刚上马就下起雨来。如果是耶律德光,绝不会因为毛毛雨改变一场大战的决策,然石重贵勉强鼓起的信心被雨淋得七零八落,晋军没有做好下雨的准备,既怕到时候人困马乏,又怕弓箭淋湿失去效力。犹犹豫豫错过了战机,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耶律德光当然不知道这些,契丹侦骑再厉害也无法察知敌人的心理活动。他只道石重贵真有几分军事天才。看着艳丽的朝阳,心想,现在有两条路可选:佯退变成真退,没用的辎重和相对的老弱已经先撤了,这支精锐正好断后,撤军也算撤得干净漂亮;或是听从众将的意见,孤注一掷打一场决胜之战。
他的心向战的一方倾斜,既然准备的伏击打不成,出征以来兵力没有多少消耗,士气正旺,再打一仗也罢。缺了左右两路侧应,粮馐所剩不多,要打也只宜速战速决。胜了最好,就像之前的计划,争取擒贼擒王,不胜也可以进为退,阻吓住敌人追击。说道:
“好,就依魏王,大家奋力一博,胜负在此一举。”
当天夜里,埋伏在顿丘古城之地的北军人噤声马衔枚悄悄地出动了。第二天凌晨,天刚破晓,仍然留守戚城前线的晋军侦骑就发现,黑压压的人马好像魔术一般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侦骑飞速报告主帅高行周。高行周一边立即命全军进入防守,一边飞报澶州。石重贵从床上跳下来,抓住报信兵的脖领问道:
“有没有看错,不是撤军了吗?”
用不着回答,他就知道高行周这员老将绝不会看错,立即下令在澶州的军队紧急集合。
戚城是第一道防线,集合了晋军五万兵马。他们面向十万契丹精锐,目标是保卫澶州。石重贵没有躲在澶州城里,他亲自率领其余的全部十万兵马在北城门外构成了第二道防线。景延广劝皇帝留守城中,由他来统帅军队,他说:
“万一皇帝有个三长两短,晋国就没了。只要皇上在,无论打胜打败晋国都在,就可以再战。”
石重贵对这位定策大臣的信赖经过上一次戚城之战已经大不如前,说道:
“你以为朕在城里能坐得住吗?先帝马上打天下,朕也要马上坐天下。耶律德光不是亲自来了吗,朕要让他知道,石重贵也不是脓包!”
他命景延广留在城内,自己在城外担任临战总指挥。澶州实际成了一座空城,石重贵率领全军守卫的只是一个象征。一个人的性格可以如此矛盾。面临关键决策,是那样的缺乏主见,可当大战临头,又表现得无比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