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深仁厚徳
萧翰还在望着阿不里消失的背影,好像没有听见王妃的话。一阵北风刮过,云霓裹了裹身上的裘皮斗篷,说道:
“看看这大冷的天倒让你站在大风地里说话,是我失礼了,快请进,进去坐坐,喝杯热茶吧。”
萧翰刚到辽阳府,有好多人要见,好多事情要办。他这会儿过来一是的确有话要说,二是希望碰见想见的人。现在只见到一个背影,估计那些家眷不会再露面,都到后院去了,便不打算进去了,站着不动说道:
“我来是为了告诉王妃,皇上准备亲自驾临南京。东丹是先帝开疆扩土得到的最大一片土地,先帝死都死在这上面。王妃,说句私底下的话,皇上不比先帝,先帝开基创业,今上呢,是把这个天下接过来传下去,这几年来皇上没顾上别的,主要就是巩固基业,特别是将东丹这片江山整理好。皇上说陪太后过完年就启程,沿途视察、巡猎,大概二月就到了。王妃现在是东丹国的摄政,迎驾的事还得你领衔。我还有事,先走了。晚上过来陪王妃和世子、弟妹们用膳。”
云霓听到皇帝驾临,心里就是一颤。丈夫要是在,皇帝一定不会来,丈夫不在了,皇帝来了,东丹国已经名存实亡,变成了契丹帝国的一部分。口中应道:
“皇上驾临,那可是东丹国最大的事,我一定好好准备迎驾。敌烈,你刚到,一定有很多应酬,晚上没有时间就不必过来陪我们了。”
“王妃不必客气,再忙也要有先后次序,咱们亲戚相聚自然要摆在前面。昨晚仓促,只是胡乱填饱肚子,又提前走了。今天借王府的宝地我正式请客,好好见见几位王妃和弟弟、妹妹,回头我让他们把我带的东西拿来,借宫里的厨房整治妥当,只差没有龙肝凤髓,包管都是珍馐美味。还有南边上好的果酒,拉一车来,今晚喝不完,留给王妃和阿不里妹妹慢慢用。”
云霓忙道:
“这怎么敢当,你是客,怎么能让你请,要请也是我做东。府中没什么好东西,你要是不嫌弃,今晚我摆宴谢恩。”
萧翰也不推辞,笑道:
“王妃言重了。萧翰不过是替皇上送个信,谢恩实在不敢当,要谢应该谢皇上和太后。不过王妃的请我不敢推辞,今天王妃摆酒接风,明天我设宴答谢。好不好。”
“皇上、太后那儿自然要谢恩,我和兀欲正说要写谢表呢。你的恩情我们也不会忘。你是大忙人,吃饭的事全听你的。”
萧翰见兀欲蹙着眉头站在那里一直没能插上话,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道:
“兀欲,你怎么不高兴?是不是觉得东丹国世子委屈了,别着急,过两年等你年纪再大些,皇上一定会封你做东丹王的。”
云霓心里咯噔一下,刚才宣布的时候她就有个念头一晃而过。按说朝廷既然命自己摄政,也可以封兀欲为东丹王,他只有十四岁,所以需要一个摄政。现在没有东丹王,摄政摄谁的政呢,世子又是谁的世子呢?似乎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朝廷还当丈夫是东丹王,等着他回来。果真如此的话,可真是太后和皇帝的深仁厚徳了。这何尝不是她自己的梦想,可这是不可能的。她得到消息,丈夫渡海平安到了唐国,皇帝李嗣源喜出望外,热烈欢迎,已经在洛阳安排豪宅让他住下,还说下一步要封官进爵。以丈夫的性格,不要说安顿下了,就是走投无路,他也绝不会回头的。却听兀欲说道:
“大哥,我才没想这个,现在这样挺好的。我是在想,皇祖母要是知道有人想害死我们会怎么样?大哥,我只有一个要求,审萧罗大的时候让我参加。那狗日的打我,我要当面问问,是谁给他的狗胆!”
云霓怜惜地看了兀欲一眼,心想,兀欲还是太年轻了,耶律羽之升官的任命和给王妃、世子的恩旨同时下达,说明了什么呢?是这个坏蛋蒙蔽了朝廷,还是他在朝廷有更硬的后台?耶律羽之现在是东丹国的真国王,这个案子多半由他来审。他能审出什么结果?还有萧翰这个笑面虎,他和耶律羽之又是什么关系呢?然兀欲提的对,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起码也要让坏人受到警告。于是肃然道:
“兀欲说得对。敌烈,按说朝廷自有法例,你也会妥善处置,我不应该插嘴,可是毕竟我们全家的性命差一点就断送在这个坏蛋手里,不怪兀欲恨他,我们一家都没法忘记这件事。”
萧翰伸手摸着刮得青里透红的半张脸,抿着厚厚的阔嘴想了想,说道:
“这事交给我,我比你们还恨这狗日的,妈的王八蛋连钦差都敢动,还想杀了我灭口,我不会放过他,要亲自审问。我会请兀欲参加,一定把他的根儿挖出来,给你们,也给朝廷一个交待。”
萧翰前呼后拥地离去。王妃拉起儿子的手说:
“兀欲,咱们现在不进去,要去看一个人。”
“母妃,我知道,你是说应该去看萧兀里将军。”
“好孩子。你也没忘了他。真让人担心,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昨天王妃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可当时还是待罪之身,天黑路滑,又不知道萧兀里住在哪,是远是近,想要车都没有。现在不同了,长街上和五鸾殿前的卫兵都换了,不是这一个月来监视他们的冷漠严肃的军卒,换回了从前那些熟悉的面孔,这些人好像刚刚赢了钱似的一个个容光焕发。步辇后面也跟着服装鲜亮的一大队卫兵,仍然是从前丈夫从亲军中拨出来的那一批人,首领还是那个又矮又胖的年轻小校。云霓叫着他的名字道:
“迪克,你知道萧兀里将军住在哪儿吗,我和兀欲要一辆车现在就去看他,不知道方不方便?”
小校笑得好像脸上开了朵花似的,声音洪亮地说道:
“王妃只管下令就是,还用问什么方不方便。不过请王妃略等一等,小的这就去打听地址和准备銮轿,正好王妃和世子也该进去喝茶用点吃的,等王妃用好了,车马一定就在这里候着了。”
云霓这才发现早已饿得腹空如鼓、两眼发花,早上起来因为焦虑紧张,连口水都没有顾上喝,现在精神刚一松弛真实感就袭来了。再看兀欲,虽然还竭力撑着,可脸色发白身子打晃。便拉着他的手进了宫门。
等他们二人坐着马车来到萧兀里家的时候,时辰刚刚过了午后。大门外静悄悄的。王妃没让通报,和兀欲径直往里面走去。这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正房开着门,从里面传出呜呜咽咽的伤心悲泣,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哀哀哭诉:
“你这个傻瓜,你就不想想我们母女,你死了倒省心,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王妃的泪水唰地涌了出来,踉踉跄跄往里奔,在门坎上差点绊倒,她来到堂屋东侧的耳房门前,还没有进屋就在门外站住了。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
“哭什么,不知道的人以为你哭丧呢。萧只回来了没?”
“呜呜呜,没有,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别人,昨天抬你回来的人不是说了,他们回宫了。你算是做到头了,不欠他们什么,再也不要管了。要是能熬过去这一关,想想我们,好好当差,……”
一个小丫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云霓身后,叫了一声:
“夫人,有人来了。”
云霓走进去,她本以为萧兀里死了,尸体正横卧在床上,没想到他靠在枕头上半坐着,下身盖着被子,上身披着件袄,看得见袄子里赤裸的身上满包着麻布,麻布上渗出殷殷血迹,正大睁着眼睛生气地瞪着床前的女人。地上有个木桶,红色的水里泡满了肮脏的布条,看样子是刚刚换下来的。
“王妃,王子,你,你们怎么来了?”
萧兀里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原来背对着门口的女人跳了起来,回过头带着愤怒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云霓和兀欲一番,抹了把眼泪说道:
“王妃?真是难得光临啊。来看我家男人有没有被你们害死吗?求你们赶快走吧,别叫人看见以为我们真的和东丹王一伙呢,……”
“住口!”床上的人大喝一声,这一喊疼得他直咧嘴。
云霓看清楚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身材丰满,长像漂亮的女人,只听她哭道:
“这会儿会吼我了,昨夜快没气了怎么不吼。李神医不肯来,要不是我大半夜顶着寒风亲自去敲开他的门,给了他那么多银子,这会儿你早都没命了。呜呜呜,……”
床上的人费力地说道:
“别,别理她,你们还好吧?我以为见不到你们了呢。听说是钦差救了咱们,钦差干什么来了?”
云霓道:
“兀欲,快给恩人磕头。萧将军,是你救了我们,要是没有你,我们怎么等得到钦差呢?”
兀欲毫不迟疑地扑通跪倒,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重伤的武将急得涨红了脸,吃力地摇着左边的胳膊,连声道:
“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我的本分,我答应了国王的,……”
这时一个小厮在房门口探头探脑小声叫道:
“夫人,夫人!”
女人气呼呼地从王妃面前扭着腰肢走了出去,在窗下大声骂道:
“不长眼的东西,闯来叫什么,怕老爷死得慢吗?”
萧只小声道:
“夫人,不是老爷让我去打听消息,回来速报的吗?我刚刚听说,皇都来了圣旨,今早在朝会上宣布的,王妃娘娘封东丹国摄政王了。咱们家门外那么多人,都说王妃娘娘来了,是在里面吗?”
窗外一下变得沉寂。过了好一会儿,女人回来了,脸上红红的,走到云霓和兀欲前面,蹲下身子深深地福了一福,讷讷道:
“见过摄政王妃,见过世子。”
萧兀里失血过多,头昏耳鸣,没有听见刚才窗外的话,这会儿见老婆前倨后恭态度大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问道:
“什么?摄政王妃?”
女人这会儿缓过神来,毫不羞臊地满脸堆笑道:
“老爷,今天开了朝会,钦差宣了圣旨,王妃娘娘是摄政王了,大王子封了世子。真是阿弥陀佛。我就说,好人有好报,老爷你立下大功了!”
将军用那只能动的手拍着被子,声音哽咽道:
“这是真的吗?东丹王啊东丹王,这下你可以安心了。”
女人亲手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的对面,又让丫鬟搬来一只绣墩摆在床头,好像王妃他们刚刚进来,之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似的,一脸恭敬地说道:
“王妃、世子快请坐,瞧这个破家,真没法接待贵人,让你们受委屈了。小青,还不快去沏最好的茶来。”
云霓坐下,微笑道:
“夫人不用张罗,我们是来谢恩的。萧将军,佛祖保佑,没想到我们还都能活着。你好好养伤,我会让王府派最好的太医来,用最好的药和补品,不管需要什么尽管从府库里取,府库没有派人去全国找。我这个摄政虽然只是个摆设,但是王府的人权、财权还是有的。将军康复之后愿意继续在朝廷做事也好,要是不想做了,就当王府护卫统领。只要我和兀欲在,一定奉养将军到老。”
女人谦卑地微微躬着身子,充满敬意地看着王妃,王妃每说一句,她都要念一声阿弥陀佛。萧兀里却显得无动于衷,仿佛刚才用尽了力气,脸色灰白精神萎顿地摇头道:
“王妃,谢谢你们来看我。别说得兀里像个废人似的,少条胳膊算什么,还照样上战场打仗呢。只要王妃和王子们好,我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