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欺君之罪
忽没里左右看了看,见属下都识趣地离开了,帐中只有君臣二人。帐脚撩起,可以清楚看到隔墙没有人偷听,便压低声音道:
“皇上,这些年五皇叔和刘哥在西南招讨司接连掌握兵权,他们表面上听命于枢密院,暗地里与太弟密切联系。太弟兼着天下兵马大元帅,插手军事咱们也不好说什么。刘哥他们这些年积极出击,攻城拔寨。虽然兵力有限,不能打大规模攻坚战,但小县、城堡和乡村占了不少。他们好多次要求增派军队,要不是枢密院压着,代北早就战火烧成一片了。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叫得更凶了,背地里骂枢密院占着茅坑不屙屎,是一群废物。臣以为如今这个形势下,再压着不是办法,否则真的成了贻误战机。万一太弟说服了太后,让他统兵把代北打下来,整个西南就不是皇上的了。如果朝廷正式发兵,最好是御驾亲征,打下代北诸州,派皇上的人坐镇,不但对外是了不起的胜利,对安定内部也是必不可少的。”
德光悚然而惊,抓住忽没里的袖子,也不自觉地四下里看了看,小声说道:
“萧爱卿,你的话真是说到朕的心里去了。朕这个皇帝高高在上,却也孤独苦闷得紧,这样的话没有人对朕说呢。”
忽没里搬来一把木椅,请皇帝坐下,德光坐了,接着说道:
“太后刚刚下了懿旨,从今以后,太弟不再称太弟了。”
“那称什么?”
“叫太子。以后朝廷诏命敕令一律称太子,下面的奏章也要这样称呼。”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太弟已经是储君了,有什么必要叫太子?又不是皇上的儿子。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想的。”
“母后说,将来李胡登基后要立述律为储君,称什么呢,总不能叫太侄吧,所以都叫太子好了。不过朕知道,一定是李胡缠着太后这样做的。他见述律长大了,母后疼他,害怕哪天母后耳朵一软,再立个太子吧。”
忽没里从来没见过皇帝这种焦虑的样子。他的忧虑一点也不少于皇帝。儿子思温今年十五岁,和他订了婚的大公主十二岁,虽然年纪小还没有正式成婚,可也是名正言顺的当朝驸马,自己也因此一跃成为皇帝的亲家。如今贵为北枢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说一多半都是拜公主所赐。然自己还不是最重要的,更要紧的是子子孙孙的荣华富贵。等到李胡即位,以他的为人,善待述律和德光的儿女是做梦,到时候全族都会从天堂跌入地狱,能不能保住性命和一缕香烟都不一定。今天是把话说清楚的好机会,他拉了一把椅子在皇帝对面坐下,郑重说道:
“皇上,今天老臣冒死直言。老臣以为皇上对现状不能再无动于衷了。述律马上就要四岁,他那么可爱,连我这个当舅爷的都心疼得不得了,不要说皇上和皇后了,怎么忍心把他的命运交到李胡手里呢。”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皇帝的女儿也是那么可爱,那可是自己的儿媳妇,孙子的母亲啊。李胡上台述律保不住,公主又岂能幸免。忽没里这句话说中了耶律德光最隐秘的心事,有些话除了面前这位老臣又能对谁说呢,他好像摘下了面具,瘫坐在粗木制成的圈椅里,脑袋耷拉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朕怎么能不心疼。述律的事母后有安排,不是早就说过要李胡登基后立述律为储君的吗。”
忽没里急得跺脚,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撑着皇帝圈椅的扶手,俯身凑近,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圣上的脸上,道:
“这可能吗!?太后信,皇上信,老臣不信!别说空口无凭,就是写了懿旨,也不过是一张纸。太弟,噢,以后该叫太子了吧,是什么人皇上不了解吗?他就是一头伏在草丛中的狼,随时准备扑上来抢陛下的猎物,一旦成功,吃下去的东西狼还会吐出来吗?退一万步讲,即便他吐出来,述律之后怎么办?传给他的兄弟还是李胡的儿子?兄弟侄子继承下去能走多远呢?说句不该说的话,先帝在时岂能看不出东丹王的毛病,但是为了帝制稳固,他始终不变太子。先帝看得远,嫡长子继承流传了上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是千秋万代的保证啊。先帝让东丹王留在渤海,老臣以为也就是想磨一磨他的性子。皇位还是要交给他的,他再不好也比搞乱了继承制度要好。”
要不是出于赤诚之心,忽没里绝不敢说这样的话,这等于说耶律德光登基违背了先帝的意志,搞乱了继承制度。只有他这样的既忠心耿耿又利益紧紧捆绑的老臣才能说出如此的肺腑之言。能说出这番话还因为他了解皇帝是个明白事理、心胸开阔的人。果然,他没有看错,皇帝没有发怒,而是改了称呼,捉住忽没里的一只手说道:
“舅舅,你说得对,谢谢你能这样对朕说话。朕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朕的情况你知道,这样的话朕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母后的要求朕也无法反对。朕倒无所谓,只要对契丹好,失了皇位又算什么。可是皇后想不开。一听到太弟变成太子了,就哭了,说将来述律一定没有好结果,后悔不该生下他。你知道皇后现在又有了身孕,她说不想生了,生下也是苦命人。她的话和你一样,她说当李胡像你吗?他要是即了位,述律和兄弟们的性命就攥在他的手里了,指望狼不吃肉吗,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皇帝并没有完全敞开心扉,而是拿皇后做挡箭牌。其实他自己岂能无所谓,失了皇位绝不仅仅是皇位而已,那是闹不好就要丢掉儿子和全族性命的。但作为九五至尊,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相当推心置腹了,忽没里受到鼓励,说得更加直白:
“陛下,李胡想的是什么,老臣是旁观者,看得最清楚。等着继承皇位?恐怕他等不及!陛下年纪轻轻,日子长着呢,太后老了,肯定走在前面。一旦太后不在了,懿旨算个屁,什么太弟、太子到时候都是天上的彩虹-有看没用。他现在一方面讨好太后要太子的名号,一方面呢,抓兵权,扩大势力。等他羽翼丰满、站稳脚跟,臣怕他等不到皇上百年就要动手了。”
“舅舅是说他敢篡位谋反?”
“为什么不敢?难道一只恶狼会傻等着吃别人留给他的东西?”
汗一下从德光的光头上冒了出来,他喃喃道:
“朕只顾了今后李胡会不会把皇位传给述律,没想过李胡会夺权。你说的军权,他已经有了,天下兵马大元帅。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军队由他指挥。等他真的控制了天下兵马,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朕他不会放在眼里,就是母后的话也不会再听了。”
忽没里见皇帝开了窍,心里甚感安慰。站起身,在帐中踱了一个圈子,顺手从旁边的条案上拿起一把不知是谁落下的折扇,哗啦打开,回到皇帝身边,一边给皇帝扇着,一边在他耳边接着说道:
“陛下知道去年春天李胡打的那场平党项战争都干了什么吧。”
这话又令皇帝悚然一惊。五皇叔在东丹王南逃之后便离开东丹国回到朝廷,被派去西南招讨司蹲了两年沙漠。后来寅底石的儿子耶律刘哥接了他的班。去年春天,刘哥报告说西南党项造反,要求朝廷出兵。李胡踊跃请战,德光本不想让他去,但他说服了太后,大张旗鼓带兵西征。
那一战打得如同快刀切豆腐,一月下旬才在皇都为大军践行,三月中旬李胡就大胜而归摆宴庆功了。人人都说才二十三岁的太弟天纵英才,母后也夸个不停。有人背地怀疑他假冒军功,结果四月党项首领李彝超就派人前来宣布归顺,还带来大批贡品。
后来皇帝才知道,此战之所以如此速战速决,是因为契丹军队打的根本不是造反的土豪,而是帮助占据定难军的党项豪酋李彝超打唐国官军。当地豪酋熟悉地理、倏忽来去,一旦作起大乱,平定起来没有那么容易,而帮土豪打官军就不一样了。李彝超的先祖拓跋思恭帮助唐朝打败黄巢叛军,赐姓李,封定难军节度使以来已经盘踞银夏五十多年,树大根深,朝廷难以撼动,契丹军队只需顺水推舟就够了。
当时的情况是,定难军节度使李仁福死了,他的儿子李彝超自立为节度使,上报说是军队拥立的。明宗李嗣源想趁机控制这个事实上独立割据的藩镇,下令调李彝超去延州的彰武军做留后,另派亲信安从进任定难留后,发大军护送他去就任。李彝超不肯走,不但占据夏州城,而且派兵阻击官军。安从进艰难进兵,包围了夏州城。李彝超见官军来势汹汹,担心打不过,早就派人和契丹的西南招讨司勾连,请求出兵增援。李胡率领大军来了之后,像样的仗没打一场,只支援了一批武器,留下少量军队,和李彝超握手结盟,约定契丹做定难军后盾,党项派人去皇都表示归顺并上贡,然后就凯旋而归了。
太弟既建了大功,又结了盟友,高兴得不得了。这件事本来瞒得朝廷铁桶似的,连枢密院都一点不知道。可谁也没想到,洛阳派了一个使团到皇都问罪,说契丹和唐国友好,为什么要帮党项打官军,皇帝这才发现被骗了。
欺君之罪,罪莫大焉。皇帝叫来李胡质问,这位太弟起初吃了一惊,随即就变得满不在乎,嘻嘻笑道:
“没有如实上报战况不对,不过契丹和定难军结盟,党项诸藩以后都可以靠李彝超抚定,等于永久地消除了那里的乱源,事半功倍,这不是更好吗,我没说是不想揽功。皇上应该夸我才对啊。”
皇帝气得差点昏过去,如果是别人,他可以杀可以罚,可是对太弟却没有处置权。贵为皇帝他最耻于告状,可还是忍不住向太后告了一状。太后听了之后,思忖一阵说道:
“回头我说说他,以后要如实报告。不过皇帝你也不要气了,李胡说得有道理。就对唐国的使者说战争打赢,党项听命,咱们已经撤军了。”
德光没见唐使,让李胡去交待,李胡真的就这样说了。据说把唐使气得干瞪眼,愤愤地离开了。从那以后李嗣源就没有再派使臣来。本以为这件事对两国的关系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可李嗣源很快死了,李从厚新即位,年纪轻,又立足未稳,不想得罪契丹,就立即派人来报丧了。而定难军那边安从进打不下夏州,在当地呆不住,便撤军了。李彝超上表谢罪诉冤,李嗣源没有办法,借坡下驴,承认了他。经过这一战,拓跋家族在那一片地盘站得更稳了。忽没里手里的扇子呼呼挥得更使劲了,说道:
“皇上一定知道李胡为什么要不惜欺君玩这样一场骗局帮李彝超吧。”
“当然是笼络银夏党项,在西南扩大势力。”
“圣上英明。李彝超占了河西走廊东端的战略要地,大发东西贸易和西域贡路的过路财,他还有青白盐、河西马,也都是财源滚滚,所以才能割据五十年不倒,朱梁、李唐都撼不动。现在说是归顺契丹,给朝廷上贡是小头,给刘哥和李胡贿赂才是大头。万一朝中有事,李胡要兵有兵,要钱有钱,什么事情做不到。”
皇帝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挥挥手说:
“舅舅,快别扇了,朕都透心凉了。朕明白了,你说要朕御驾亲征去打代北,就是要打破他的独立王国。”
忽没里啪地阖了扇子,狠敲了一下案几,大声说道:
“对,趁着还不晚,他们只占了一些荒凉之地,还没有攻下最主要的州郡。朝廷发兵,皇上亲征,打下云、朔、应、蔚等州,派重臣驻守,就是一场内外兼顾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