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刮目相看
述律平以她丰富的政治经验和对形势的深刻了解,立刻就明白了原来那个背后捅晋阳一刀的做法比起和晋阳结盟的战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枢密院的计划将是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决定性战争,其重要程度甚至超过征服渤海。她不禁心疼起李胡来,这一次实在是无法满足他的要求了。太后的脸色变得非常严肃,用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李胡打岔,让忽没里继续说下去。
李胡很少见到母后如此严厉,他虽骄纵,可内心深处还是很怵母后的,他连皇帝那样的自信都没有,因为他的羽翼远未丰满。李胡回到桌边,继续喝酒吃菜,用不停地往嘴里填塞食物掩饰挫折带来的屈辱和不甘。
述律平一边下意识地捡面前几个盘子里的菜慢慢送进嘴里,一边用心听忽没里讲述。忽没里说完,她略一沉吟就点头道:
“你们做得好。第一个回合的讨价还价,这样就可以。”
忽没里和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都露出快慰之色。述律平的欣然应允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终归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只听太后接着说道:
“你们想得很周全,只是漏了一件事。”
德光刚松弛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母后请讲。”
“你们有没有想过图欲呢?我听李胡说他不肯躲起来,现在还在洛阳城的府邸里。李从珂不怕石敬瑭,但是一定会非常怕契丹,狗急跳墙,他不会想不到图欲的。”
德光怔住了,原来是这件事。到底是做母亲的,一下就想到这上,而自己从一开始压根就把大哥还在洛阳给忘了。原来计划打河东是和边将作战,是司空见惯的边界土地争夺,虽然也关系到洛阳的得失,毕竟不是公开宣战。然和叛军结盟,推翻皇帝改朝换代,就不一样了。耶律倍虽然失势,毕竟是前太子、太后的亲生骨肉、皇帝的哥哥,即在狼窝里,怎么可能不被当作人质呢。可是,母后担心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儿子的生命安危还是废太子的复位?德光沉吟道:
“母后是担心大哥的安全吗?母后记得两年前大哥的信吧,是他提出讨伐李从珂的,当时咱们认为时机不成熟,没有这样做,他应该有思想准备。既然不肯离开洛阳,说明他想好了如何应对。”
“是啊。李胡,那个韩匡嗣不是还在洛阳吗,你想办法再劝他躲一躲,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李胡嚼着嘴里的食物,没好气地道:
“我倒不怕大哥被李从珂杀了,怕的是他被那条疯狗拥立为契丹皇帝,给他人和银子,送去南京,或者就在山后直接登基,那样一来,皇上还顾得上狗日的石敬瑭吗?”
窗户纸被李胡捅破,德光不得不承认李胡还是有聪明的时候,他说的正是德光猜到的太后真正担心的事,也是他自己所忧虑的,和颜悦色道:
“李胡,朕记得你说过,韩匡嗣保证大哥不会为敌人所用,这个人不是很能干吗?他的话应该可信吧。”
李胡冷笑一声:
“皇上这会儿想起他来了。他一个小厮怎么保证?是说得动大哥呢还是拦得住李从珂呢?陛下还是另外想法子吧。”
述律平厉声道:
“李胡,不许胡说。这件事就交给你,韩匡嗣那小子是个机灵鬼,一定有法子。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怕,但愿我是多虑,图欲绝不会背叛契丹,即使李从珂逼他,那个篡位的家伙有多少实力既要对付国内叛乱又要给契丹找麻烦呢。再说即使契丹不出兵,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咱们不能不想到,也不能不做防范,更不能因此束手束脚。”
商议好了之后,给耶律洛的回信立即以八百里加急送了出去。七月中旬,石敬塘的正式使臣就到了皇都。事关重大,德光立即亲自召见。然一见来使他就感到有些失望了。来人身高不到五尺,却长了一张马脸。这张脸如果长在一个七尺大汉身上也并不好看,现在更是怎么看怎么别扭。皇帝心想,是石敬瑭的手下没人,还是对契丹结盟不重视呢?忽没里问他道: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桑维翰。”
“是石敬瑭派你来的?你是他那里的什么人?”
“在下河东节度使掌书记。”
掌书记是节度使府中的要职,一切与文字有关的事都要经过他,包括最机密的敕书命令、报告军报,担任这个职务的都是节度使最信任也是最有才华和能力的人。德光又想,掌书记如此猥琐,石敬瑭本人又有多大本事呢。
“你带来了节度使的回复?”
“是的。”
“怎么讲?”
“上国的条件主公全部答应。事成之日,不但割雁门关以北诸州给与上国,还可以加上卢龙一道,不但奉契丹为上国还愿以皇帝为君父,只是请略减五十万银绢,以舒黎民之困。”
德光心想,条件答应得如此干脆并且还有附加,可见其处境的危急。忽没里笑道:
“据我所知,卢龙是赵德钧的地盘,你们节度使怎么连人家的地盘也割了呢?幽州早就是契丹志在必得的东西,是树上熟了的果子,伸手可摘,何必要节度使送。你们拿别人的东西送人情就想少纳二十万银绢,算盘打得不错嘛。”
“上国只要肯出兵帮晋阳取得胜利,主公拿出再多的东西报答也是应该。不过连年战争,民不聊生,实在拿不出更多来。卢龙虽不堪一击,可主公既然是中原皇帝,又有盟约在,上国总不好与主公再为卢龙开战。主公知道幽州上国志在必得,所以提前约好,这才是为两国关系着想啊。”
“割了卢龙,赵德钧去哪里?”
“主公自然会给他另外安排去处。”
德光插嘴道:
“听说你们主公四十五岁了,朕比他整整年轻十岁,他说以君父事朕,君还妥,这父嘛,虽是他的诚意,却没有实际意义,朕并不想图这个虚荣。”
“皇上,这并不是主公用虚名假意奉承。当年唐国太祖皇帝和上国太祖皇帝曾会盟云中,结为兄弟,庄宗和陛下同辈,主公比庄宗小一辈,不以父事陛下才是乱了秩序。”
他说的两位太祖皇帝是后唐太祖李克用和辽太祖阿保机,庄宗便是李存勖。德光哈哈大笑,尽管明白这是为了哄自己高兴的说辞,但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他觉得这个使者虽然其貌不扬,可说起话来口齿流利、反应敏捷,谦恭而不谄媚,卑微而不失自尊,令人刮目相看。和明白人说话省事,他不想浪费时间,便道:
“桑先生说得有理,你的主公爽快,朕也不喜欢扯皮,咱们一言为定,以君父事契丹,岁币三十万,代北山后九州、卢龙七州,一共十六州割让契丹。只是朕调兵需要时间,要你主公无论如何坚持到九月底。到时候朕亲自领兵去帮他打败那个不忠不孝弑君自立的逆贼李从珂!”
风萧萧兮汾水寒,九月中旬,契丹皇帝亲率一支五万人马的大军从代北南下进入雁门关。这次入关有石敬瑭派的人迎接,一路畅通无阻。其时石敬瑭和朝廷闹翻已经四个月,他虽做了几年河东节度使,但河东诸州还是洛阳朝廷的天下,地方官还吃着朝廷的俸禄。没人知道这场冲突鹿死谁手,除了双方的死党,更多的人都面临一场人生赌博。这些州县和官员有的树旗倒戈归附了晋阳,有的还在效忠洛阳或摇摆观望。关外的云、应等州就是后一类。契丹大军绕开那些仍忠于朝廷的州县,那里面的军队也没有人敢出来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