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

　　小栓子一惊。那可是后唐的地盘，契丹和后唐正处于战争状态。

　　“没错。小栓子，本宫什么事情都不瞒你，现在东丹的处境你应该清楚。孤这个东丹王算什么呢？要是不做任何事，徒有空名，可以平安到老。可是如果不想苟且偷生，要做一个真正的国王，朝廷必然不容。孤不得不准备对付他们的干预。”

　　他的口气和刚才同右大相说话时大不一样，尽管那是朝廷重臣，这是宫中内侍。在他的心里，此时的小内侍不是奴才，而是要委以重托的亲信心腹。但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还是没有和盘托出，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这就是保持独立只是第一步，之后，他要让东丹繁荣强盛，强大到足以和契丹分庭抗礼，最终打败它、吞并它，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绝不是空想，东丹国的前身渤海国无论人口、经济还是文化都丝毫不逊于契丹。最终落得灭国的命运，是输在军事上。现在东丹虽然被人为地大大削弱，只要自己带领军民奋发图强，一定可以恢复并超过昔日的“海东盛国”。至于军事，他相信只要有人有经济实力，加上自己的文韬武略，就足以和任何军队相抗衡。

　　小栓子的黑眼睛闪闪放光，主人的信任令他无比激动，冲口而出道：

　　“王上让奴才去幽州是去争取外援？对不对？”

　　小栓子爱说话，这本是奴婢的大忌，然他反应敏捷，善解人意，口齿伶俐却并不信口开河，往往能说到点子上。他的这种不循规蹈矩，得到一向对人苛刻的耶律倍的包容和赏识，他也越发不受拘束起来。这一次他又让主人感到诧异了。国王眯起眼睛打量他，看的他心里发毛，低头讷讷道：

　　“王上，奴才又多嘴了。”

　　“你说得很好。孤问你，这件事你觉得怎么样？“

　　“王上，唐国强大，是最有能力帮助东丹的。它刚刚和契丹大打了一仗，关系坏极了，知道东丹要对付契丹，一定愿意帮助咱们。”

　　“看来孤没有看错人。让你做宫里的内侍，跑腿伺候人，真是委屈你了。关于契丹和唐的关系你还知道些什么？”

　　东丹王本来打算给小栓子好好上一课的。选择此人是因为他机灵可靠，然这种宫中人的弱点便是眼界狭窄，孤陋寡闻，而没有一定的认识必然无法承担要完成的任务。现在看起来也许可以省了这个功夫，所以煞有兴趣地问道。小栓子不禁有些得意，口齿灵便地侃侃而谈道：

　　“小栓子虽是处在深宫之内，外面的事却不用打听都往眼睛和耳朵里钻。内侍和侍卫们闲得无聊总要耍耍嘴皮子吹吹牛，说完古代的唱本就说当下的故事。虽然宫中不许议论宫闱之事，但外面的海阔天空，道听途说不限，奴才听到的都是告示上贴出来的没人不知道的事。前年，唐的定州节度使王都闹独立，洛阳的皇帝发兵来讨，王都招架不住跑到契丹求援，朝廷答应了，派出大军去支援。仗打了整整一年，结果没能救得了那狗东西。城被唐军攻破，王都在城楼上点了一把火，和全家一起烧死了。狗东西活该，这个白眼狼七年前杀了义父夺了人家的地盘，现在是报应。可是契丹赔上了好几万人，率军的主将都被活捉了。统帅秃馁竟然被押到开封在市场上当众砍了头，一世英名战功盖世，老了老了落了这么个下场，到地下怎么见祖宗。朝廷都不敢说，只说是战死的，其实谁不知道。其余几个主帅交涉到现在也没放回来。唐和契丹本来就有仇，这下更仇深似海了。“

　　这些虽然早都不是机密，但契丹军队败得有多惨，秃馁受的羞辱，在皇都仍是不能公开说的。在这里却无所谓，契丹军队的惨败让东丹王在痛心的同时，也有点幸灾乐祸。

　　耶律德光登基至今的两年半里一共打了两场大仗。一战是讨伐作乱的乌古部，一战就是为了定州和唐军开战。

　　乌古部天显三年（928年）五月开始作乱，朝廷派林牙突吕不帅三万军队征讨，打了一年，天显四年（929年）六月突吕不凯旋而归，在皇都举行了隆重的献俘仪式。

　　定州之战天显三年三月开始打。当时唐的义武节度使（又称易定节度使，统易、定二州），正如小栓子所说，就是杀了义父王处直，夺了人家地盘，逼得王处直的亲生儿子王郁投了契丹的那个白眼狼，冲昏头脑想要独立，被唐军兴兵讨伐，王都招架不住了便向契丹求援。当时很多人反对出兵，东丹王也是其中之一，可惜没被采纳。耶律德光刚刚登基，而且得位不正，急于建立功业证明自己，想以帮王都为名，乘机夺取定州。可惜误判了形势。朝廷派出三万大军，由奚族大将秃馁统领。七月又增兵五万，派惕隐涅里衮、都统查剌为首支援，和唐军激战整整一年。到了来年二月，定州城被唐军攻破，王都全家自焚身亡。契丹军也几乎全军覆没，秃馁、涅里衮、查剌都被活捉，秃馁还被当众砍头。这一仗让耶律德光颜面扫地，契丹军队名将凋零，军心士气大受打击，唐与契丹的关系也雪上加霜急转直下，为了交涉送还被俘的大将，两国至今还在扯皮。

　　唐与契丹关系越恶劣，对东丹就越有利。唐军担心契丹报复，会尽一切努力削弱敌人的力量，支持东丹对抗宗主国就成了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选择。东丹国库空虚，经济凋敝，军队疲弱，耶律倍希望能从唐国得到经济和军事上的援助，当然是暗中给予的。还希望能在战略上利用唐军牵制契丹。

　　赞赏之余他希望小内侍的眼界更开阔些，进一步点拨道：

　　“说的不错，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就像契丹不但要对付唐，还有北边的乌古等部要征讨一样，唐在西边、南边还有好多厉害的对手。对洛阳来说王都只是个跳梁小丑，闹独立的还有西边的两川、南边的吴、吴越、荆南、楚等等，都比王都麻烦得多。目前李嗣源最大的敌人是两川，那是唐国西部的半壁江山，人多地广，兵强马壮，李存勖搭上儿子和皇位才打下来的。李嗣源四顾不暇，巴不得所有对手都有各自的麻烦，他好腾出手来一个一个对付。”

　　“王上一说小栓子就更明白了。王上具体想要奴才做什么？去幽州找谁呢？”

　　“唐的卢龙节度使赵德钧在这次定州之战中为唐军立了大功，契丹两次路过幽州都被他打了伏击，损失惨重，涅里衮就是被他亲手活捉的。这家伙是个大滑头，八面玲珑，脚踩几条船。李存勖的时候他就得宠，为了讨好皇帝改名姓李叫李绍斌。李嗣源上台他又要求恢复本名，这才叫了赵德钧。还为养子赵延寿娶了李嗣源的女儿，巴结上了新皇帝。卢文进在平州时他不时送个礼什么的，后来也和平州其他契丹守将眉来眼去。这次和邻居撕破了脸，他是既想立功又怕遭报复，应该不会拒绝和东丹搭上线。对他来说，东丹可以帮助他牵制契丹，乱世之中多条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的养子赵延寿现在洛阳，既是驸马爷又是宣徽使，十分得皇帝的宠。如果能通过他联系上赵延寿，就可以直接传话给李嗣源。还有一个人，就是卢文进。本宫救过他全族性命，他在契丹时一直对孤忠心耿耿。孤失位之后他怕受到牵连才重新投了唐。他担心孤有性命之忧，还曾专门派人来接。李嗣源很看重他，一过去就做到使相、封了侯爵。他做过好几个地方的节度使，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这是个有良心的，如果见到他，可以深谈。他对唐和契丹都很了解，听听他有什么建议和办法。这些都是可以联系的人，可是怎么找他们，会遇到什么情况，如何随机应变就靠你自己了。第一步主要是摸摸对方的底，建立联系。你是先遣，先去探探路，至于谈出什么结果，不能操之过急。这件事不可能一次成功。”

　　“王上的信任奴才感恩不尽。王上放心，小栓子一定竭尽全力，争取有好的结果，早日回来报告。就是万一出事，小栓子死也不会出卖主子。”

　　耶律倍坐得累了，起来在地上踱步，走到小内侍面前，按着他的肩膀，叹口气道：

　　“本宫派人南下，既是寻求帮助，也是广交同盟，做大事不能孤家寡人、作茧自缚，国家要有高瞻远瞩的谋略，越是小国越要搞好外交。孤还打算向高丽、日本派遣使臣。不过那是正常交往，过去渤海国都在做的。南下不同，契丹和唐处于交战状态，皇都会认为这是交接敌国，唐国也可能拿密使当作奸细或送给契丹的礼物。所以说很危险。唉，你说不会出卖本宫，只怕到时候对你的身份本宫都不能承认，人家会说你是招摇撞骗。这是没法子的事。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只要王上知道奴才的忠心就行，能为王上去死小栓子求之不得。”

　　小内侍激动得声音都哽咽了。国王一把手放开，他就站了起来，挺起单薄的胸膛说道：

　　“王上要小栓子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你准备好就出发，你自己选两三个靠得住的人做随从和保镖，要是没有合适的人，孤也可以替你选，亲军中有的是可靠的人。”

　　“王上选吧，小栓子认识的都是内侍，倒是也有几个可靠机灵的，就怕一看长相和听声音露了陷。”

　　是啊，几个太监在一起是挺显眼的，耶律倍点头:

　　“好。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家里还好吗？你只有一个哥哥了，是吧？孤可以派人去给他们送些银子。”

　　“谢王上，不必了。王上已经帮了他们太多，现在他们完全可以靠自己了。要说交代，只有一件事，就是高云云怎么办？这些日子王上没顾上，奴才隔两三天就让人去送点小猎物和粮食，奴才走了是不是要交代给其他人？”

　　耶律倍笑了笑：

　　“还是你细心，孤也担心她们受苦呢。孤已经让宰相给移民重新盖房，他们会搬进好些的住处。朝廷很快要选秀了，只要云云姑娘应征、入选，她们一家就会有王亲的待遇。到时候吃穿都是小事，她的弟弟也可以进胄子监读书了。”

　　“那可太好了，真这样她一定高兴坏了。不过选秀还要一段时间，在这之前奴才还是安排人隔几天送点东西过去。她过得太苦了，王上不心疼奴才都心疼。”

　　趁着国王心情好，小栓子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他还以为选秀是像惯例那样强制进行的，高云云这样的女孩必须应召，那样的话，国王自然可以选她。如果他知道这次是自愿，一定会担心她们家会不会同意她报名。

　　“小栓子，入宫前你叫什么名字？”

　　“王上，奴才小时候叫拴住，是娘随便叫的。她说我淘气，喜欢到处跑，应该用绳子拴住，就这么叫了。”

　　“那你姓什么？”

　　“咱们普通百姓哪里有什么姓呢？”

　　契丹人原本都没有姓，只有名，很多人还只有小名。在部落里这就足够了，离开部落到了别的地方，比如从军或外出干活，重名的多了，人们往往在名字前面加上部落的名称加以区别。而部落的名称又多是来自所在地的山山水水或地理特征。后来阿保机称帝，为皇族定姓氏为耶律，为后族定姓氏为萧，规定两族世代通婚。这样做的目的是既摒除了落后的同姓婚姻，又保证了皇族血统的纯正。而普通百姓的婚姻自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朝廷并不关心。所以百姓一般都没有姓，契丹人有姓的不是姓耶律就是姓萧。

　　“你这次出去是本宫的密使，又是去文明开化的中原，不能没有姓。契丹人只有耶律和萧两个姓，都不适合你，也容易暴露身份，不如你就姓高吧，叫高栓柱，也算没有白认了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