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驷马难追
皇帝和北枢密决定说动就动,立即一起去见太后。他们一边散步一边说话,路上将这件事又仔细商议了一番。不用一顿饭的功夫,太后帐就到了。问大门口的卫兵,得知皇后刚刚来给太后请安了,太子李胡也在。皇帝便蹙起了眉头,不让通报,径直朝里面走去。来到帐门口,听到里面传出来皇后提高嗓门的说话声。萧温很少这样讲话,尤其是在太后面前,更是好像一次都没有过。皇帝抬脚就要进去,忽没里扯了一下他的袖口。德光回头,见他朝帐门口的侍卫、宫女们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并示意他们离开大帐远些。两人站在门外,似乎是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侧耳静听。只听萧温的清越嗓音说道:
“李胡,你有正经事,难道我就没有吗?每天请安问候是本宫的本分,母后为六宫之首,这么大的后宫,上上下下数千人,吃喝拉撒多少事,我替母后管着日常琐事,但大事拍板都要听母后的。”
李胡用那种惯用的嘲笑口吻说:
“后宫的吃喝拉撒可不是小事,不过比起朝廷的军国大事,总还小一点点吧。我不是说皇后的事不重要,只是说我和太后正谈了半截,被打断了,想请皇后先去忙别的。”
皇帝听出来,大概是李胡来找太后谈事,皇后突然到来打断,皇后说完事还不走,便开口请她离开。如此无礼,难怪让人生气。只听萧温说道:
“既然是军国大事,就应该在朝堂上和大臣们公议,请示母后也应该由皇上出面,太子总是这样直接找母后要懿旨不怕乱了朝纲吗?”
李胡的声音变得阴冷:
“原来皇后偷听我和母后说话了。母后,侍卫跑哪去了,怎么来人都不通报。这种人不能要了。好在是皇后,要是别人呢。以后母后在自己帐里都不敢讲话了。”
他故意强调‘偷听’二字,显然是想惹起母后的不快。萧温的声音毫不示弱:
“是我不让他们报的,我来常是这样,谁晓得太子在里面说机密大事。我才不会偷听,只无意听见一耳朵,你缠着母后下懿旨,我真奇怪,你急着想要什么呢?”
皇帝看了看自己的脚下,看着忽没里耸了耸眉毛,不顾忽没里扯他,掀起帐帘一脚就迈了进去。忽没里摸着下巴想了想也跟着进去了。
帐中靠窗的红木卧榻上并排坐着太后和皇后,中间隔着一个榻几,上面的两盏茶冒着袅袅轻烟。李胡站在地上面对着她们,身旁摆着椅子和茶几。
德光和忽没里向露出意外表情的太后施礼,忽没里朝另外两位也施了礼。李胡的脸拉得更长了,朝皇帝微微躬了躬身子。萧温挺着个大肚子,也要站起来,被皇帝按住。太后笑道:
“看看又是两个没有通报的,我这里成了敞门的茶馆了。”
德光看母后的表情,见那张爬上许多皱纹,仔细化过妆的脸上没有阴霾,而是一派云淡风清,仿佛刚才只是小儿女们逗嘴,陪着笑道:
“是朕不让他们通报的。怎么?还有人不通报就闯来了?皇后,你怎么又上午来了,不是说了请安等下午吗?”
太后道:
“这回你别怪她,是我一清早想起昨天南京送来的水蜜桃又大又甜,怕不新鲜了,赶紧让人送几个给温儿。她也太多礼了,赶紧就跑来谢恩。倒成了我累她挺着肚子大热天的往外跑。”
萧温的口气变得绵软娇柔:
“看母后说的,每天还不是都要来请安的。御医说了,这个时候多活动活动才好。”
德光道:
“你们说什么有趣的事呢?别被朕搅了,朕和萧爱卿也一起听听。”
李胡和萧温都望向太后,述律平笑道:
“随便说些家常,没什么特别有趣的。皇帝有什么事吗?”
萧温仍是费力地想要站到地上,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撑着榻沿,脚尖沾到地面。德光道:
“你不必起来,也不用走,朕要说的事和皇后还有点关系呢,你在正好。”
萧温又惊又喜,脸上浮起一片红云,抽回脚尖,口中却仍说道:
“什么事啊,怎么还和臣妾有关。那也要陛下坐上面,臣妾还是坐在下面吧。”
述律平笑道:
“看皇帝皇后还让来让去,真是相敬如宾呢。温儿,你别动,你是两个人的身子,别闪着我的孙儿。皇上坐到我身边来吧,叫人搬把椅子给萧爱卿,李胡你也坐下。上茶。皇帝,说说你有什么事儿吧。
等大家都坐好,宫女重新上了茶,皇帝端起面前的雪白的瓷盏,轻轻啜了一口,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地说道:
“母后,朕决定御驾亲征出兵代北,来请母后的示下。”
除了忽没里,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李胡刚坐下就跳起来嚷道:
“什么时候决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述律平愣了一下,说道:
“你们还真是不谋而合呢。李胡刚才也说要去打云州,他怕皇上不让他去,缠着我下懿旨呢。”
德光与忽没里对视了一眼,一下明白了皇后刚才说的“要懿旨”是什么意思了。他庆幸皇后来得及时,要是真让李胡讨到了懿旨,自己再想推翻可就有些麻烦了。说道:
“朕刚刚接见了李从厚派来的使团。他们现在无家可归,也不是什么使臣了。朕看他们可怜,让他们在驿馆里踏实住着,等拿定主意再说。他们说起一路上的情形,不但民间兵荒马乱,各地的节度使也有好多没了主意。既不肯勤王护驾,也不想拥护篡逆。契丹早就定了入关的国策,现在去打洛阳时机还不成熟,但是取代北的好时机。这么多年,咱们在云朔打下了一些基础,正好乘机将那些据点连成片,把契丹的国界推到雁门关,为下一步入关做准备。李胡,这你应该知道,朝会上商议过很多次了,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刚才朕在枢密院开会,他们一致认为时机成熟,而且应该御驾亲征。皇后,朕说和你有关,是因为这个时候本来应该陪在你身边的,但朕要出征,必须告诉你一声,还想问问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李胡道:
“皇上何必亲自出马,臣弟是兵马大元帅,年轻没有拖累,我去替陛下打仗,陛下在行宫遥控指挥就行了。”
德光将茶盏放在榻几上,站起来走到李胡身边,拍拍他的肩头:
“李胡,契丹皇帝从来都是亲自出马打仗的,父皇一生打了多少次仗数都数不清,五十多岁了还亲征渤海。朕才三十出头,还不是高高在上看着你们打仗的时候。朕原说,这一次你留在后方承欢母后膝前,你要是一定想去,母后也不反对的话,就跟朕一起去,做大军的前锋,怎么样?”
他说“承欢母后膝前”时,面对李胡背对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李胡知道,一旦在这里说定就驷马难追了,走到榻边,一只手扶着榻几,俯身对着太后,急切说道:
“母后,让我去吧。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太平世道,没有那么多仗打。皇上万乘之尊,有臣弟代劳,何必亲冒酷暑严寒。”
述律平大概也觉得他这样当着皇帝面让自己表态否决皇帝的决定有些过分,拍拍小儿子的胳膊,柔声说道:
“你去和皇上说,我没有意见。”
李胡转脸看见皇后在悠然品茶,说道:
“母后,您不是心疼皇后和孙子吗?皇后年底就要生了,要是生的时候皇上回不来,岂不是让皇上牵挂,让皇后难过吗?”
述律平转脸看看萧温,笑道:
“温儿,你真的愿意让皇帝这个时候出兵放马到千里之外去打仗吗?”
以述律平的聪明和厉害眼光,当然知道两个儿子之间不是那种兄友弟恭、骨肉情深的关系,他们之间有矛盾和隔阂,这正是她一手造成的。为了实现她认为合理的皇位传承,这样的情况不可避免,算是实现任何目标都需要付出的代价吧。她认为这种矛盾并非不可克服也不会造成致命伤害,只要掌握好平衡就能慢慢抹平。她虽在心里偏向小儿子但也重视维护皇帝的权威。李胡想在西南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从去年那场党项战争的前前后后就表现出来了,在述律平看来,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李胡的势力就是契丹的势力,虽然不利于皇帝的绝对权威,但也能保护李胡的安全和地位。这就像大多数事一样有利弊。她想帮小儿子,又不想让皇帝失望。如果这时萧温撒娇说一句不想孤单单留下,太后便准备就坡下驴,既顺了小儿子的意又表示了对皇帝和媳妇的疼爱。可是萧温朝李胡得意洋洋地笑了笑,说道:
“干嘛要回来?我还要陪着皇上一起出征呢。”
“啊!?”
所有的人连皇帝都是一愣,李胡冷笑道:
“皇后想什么呢?哪有军队带着女人到战场上生孩子的。”
萧温笑得开心极了,她刚才还只是对李胡总来找太后反感,现在才发现无意中制止了李胡的一次阴谋,帮了皇帝的一个忙,皇帝留下她商议出兵这种大事,给足了她面子,仰起脸示威般说道:
“臣妾听母后说过,当年先帝东征西讨为契丹打天下,年年都在打仗,皇上和太子都是在战场上出生的。现在条件比那时好多了,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不能在战场生孩子?行军和捺钵差不多,在行营里可以生为什么在行辕里不成?”
李胡狠狠地睃了萧温一眼,猛地扭转身走到帐中,他在自己的椅子后面站住,双手扶着椅背喘了一阵粗气,忽地坐下,端起茶盏,将里面的残汤一饮而尽,将杯子“啪”地往茶几上一撴说道:
“皇上要御驾亲征可以去打幽州啊,契丹在平州那么多年,早就应该把姓赵的从幽州城里赶走了。代北只有风沙,幽州是块肥肉,不如兵分两路,皇上去打幽州,臣弟去打代北。让李从珂更加左右难顾。”
忽没里见疲惫愤怒的皇帝示意他来抵挡,挺了挺脊背坐直说道:
“太后,几年来枢密院收集了大量情报,一直在跟踪唐国的局势。经过认真商议,认为现在到了出兵的最好时机,具体来说是出兵代北的最好时机。太弟说的幽州,战机还不成熟。地理上,幽州隔着燕山,虽然有平州,增兵、运输粮饷仍然不是很方便。上次定州之战,咱们就在这上吃了亏。代北相反,契丹和那里连成一气,而中原与它反而隔着长城,契丹骑兵可以纵横驰骋。从对手上看,幽州赵德钧和宣武赵延寿父子俩手握两镇兵权,这两次内乱他们都没有卷入,养精蓄锐,实力较强。河东石敬瑭战功累累,比赵德钧能打,可他到河东不过两年,重点都放在了关内,对关外从前留下的烂摊子一时管不过来。而且他最近病得不轻,更顾不上关外了。根据这些情况,所以皇上才决定集中兵力先打代北。”
李胡心里非常沮丧,他可以说出很多理由支持自己的主张,可是知道说出来也辩不过这个老谋深算的北枢密,气呼呼地坐在椅子里不说话了。皇帝问太后:
“母后,这件事儿子准备在明天的朝会上宣布,争取一个月之内出发。这样可行?”
皇帝再一次明确宣布这是自己的决定,述律平抚慰地看了小儿子一眼,点头道:
“你是皇帝,你做决定。枢密院方方面面都想到了,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萧温见大事说完,帐中气氛有些沉闷,笑着对太后说:
“母后,今天中午我让帐里的小厨房特地备了几样适合伏天吃的小菜和点心,汉人讲究‘头伏饺子二伏面’,我让他们用新采的茴香、新鲜的鸡蛋拌了刚磨的香油包的小饺子,还有猪肉白菜、羊肉香葱馅的,取来在这里陪母后用吧。皇上、太子他们忙,让他们忙去。吃了饭母后歇个午觉,下午述律还要来看祖母呢。”
述律平心里有些烦闷,原本没有胃口,听她这么一说倒觉得冒出一股口水,说道:
“还是温儿孝顺,我不辜负你的用心,去让他们拿来吧。”
李胡面色阴沉地瞪了一眼皇后,对那张容光焕发的脸,眼神里流露出赤裸裸的恨意,但什么也没有说,就与皇帝、北枢密一起施了礼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