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背井离乡
夕阳西下,夏日的薰风在大平原上漫步徜徉。辽河西岸的田野上阡陌纵横,地里有的长着快要成熟的庄稼,金黄色的颈项低垂下来;有的刚刚翻过土,敞着黑褐色的肚皮,准备接受或刚刚接受了播下的种子。田野里点缀着一些村落,远远看去,错落有致、炊烟袅袅,不时传出鸡鸣狗吠,一片生机勃勃的田园风光。走进其中一个村子里,景象就没有远处看上去那么赏心悦目了。除了一两栋还算体面的盖着青瓦的大屋和用土墙围起的院子,多数都是低矮的土坯房。有的围着半人高的草泥墙,有的扎着秫秸篱笆,一眼可以看到门窗破旧的昏暗空荡屋子。几条瘦骨嶙峋满身癞痢的土狗在坑洼不平的小道上跑来跑去找东西吃,一群破衣烂衫的孩子光着脚在树底下玩耍。再往里走,村子的尽头有一片更加破烂的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窝棚,全是用破木板和秫秸搭起来的,房顶上的干枯草叶像老妪的头发在风中飘摇。让人难以相信它们能挺过西北风强劲的冬天,要不是其中不时冒出的几缕炊烟,简直不像有人居住。
在其中的一间草屋外面,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正在临时搭起来的简陋灶台前忙活。她正用一只长柄木勺在冒着热气的锅里搅和。从敞开的木门可以看见里面的墙下立着一张细腿粗木桌,上面摆着几副碗筷。春秋和冬天,这家人都在屋子里面做饭,门的左边有一个连着炕的土灶,可是夏天天气太热,只能在门外起火。
时辰到了申时,太阳还没有下山。陆陆续续有人手里拿着农具,佝偻着腰身从田野回到村子里。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朝这间草屋走来。妇人穿着一身灰色麻布衣裤,手肘、膝盖和臀部都补了补丁,裤脚挽到踝骨,两手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罐子。中年男子上身是一件无袖的对襟短褂,裤子的裤腿挽到膝盖以上,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他消瘦的脸庞晒得黢黑,嘴边留了一圈修剪整齐的胡子。夫妇身后的少年光着上身,露出肋骨清晰的单薄身子,下面穿了一条齐膝短裤,左肩上搭着自己的小褂,右肩挑着一对木桶。
走到窝棚的门口,妇人从少年肩上拿下小褂为男子和自己抽打衣服上的泥土,少年大声叫道:
“姐,我们回来了。”
女孩刚刚端了一个碗进屋,听见声音急忙走出来,解下围裙,扶着弟弟的肩膀,拍打他短裤上的泥土:
“小弟,累坏了吧,快进去喝口水,饭都做好了。”
少年钻进屋子去了,女孩拿起水桶和扁担,对中年夫妇叫了声:
“爹,娘,回来了。”
二人满脸疲惫,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点了点头,他们相跟着一起走进屋子。歪歪斜斜的木头门依旧敞开着,残阳斜射在茅草屋顶,门前洒下一片金色阳光,屋子里的光线比白天亮了些。
三个人坐在方桌旁边,那上面放着一大碗绿油油的野菜,和几碗清水,少年将面前的水一饮而尽,夫妇二人也大口喝干了各自的。这时女孩从外面端了个脸盆般的粗瓷钵子放在桌上,从里面给每个人盛了一碗黄绿色的糊糊。三个人闷头喝起粥来。女孩又拿了三个巴掌大的饼子过来,这是用黍、稷磨成粉参杂在一起烤的。她把饼子在三个人的面前各放了一个,自己坐下喝粥。
男人放下碗,口气温和地埋怨道:
“云儿,晚上不吃干的,你怎么又做了。”
女孩不说话,把弟弟面前的馍塞到他的手里。少年张开嘴,一口就咬掉小半个。妇人把自己的掰成四瓣,分给桌上的四个人一人一瓣,看着少年一口就吃完了,又把自己的那一瓣推过去。
少年这次没有吃,推回给母亲。女孩将自己面前的一瓣掰碎放进弟弟的糊糊里:
“娘,你吃一点吧,干了一天的活光喝稀的怎么行。”
女人叹了口气:
“我有粥就够了,听你爹的,以后晚上不吃干的。不然熬不到收成下来。吃了饭就睡觉,饿也不觉得,白糟蹋粮食。”
女孩没有说话,昨天晚上弟弟半夜说饿得睡不着觉,她今天才狠心挖了一瓢磨粉做的。少年道:
“要是还能打猎就好了。”
全家默然,只听见唏里呼噜的喝粥声和筷子夹菜的声音。女孩想,是啊,从前家里虽然清贫,饭桌上总是有鱼有肉的,鱼是哥哥和弟弟同小伙伴们下河捞的,野鸡野兔是林子里打的,那时不觉得怎样,现在想起来那真像是在天堂里一样。
他们家一直居住在渤海国上京天福城边的一个小村子里。爷爷用做乡医辛苦攒下的钱买了几十亩地雇人耕种。爹爹生来文弱,喜欢读书,爷爷便随他的心意,不让他料理田产家务,一心向学。可是爹爹科举屡考不中,成亲之后又考了一次,仍然落榜。这时有了第一个儿子,他便死了当官的心,做了村学里的开蒙塾师,兼用从爷爷那里继承的家学在附近行医。爷爷死时几个儿子分家产,爹娘老实,分到的是最差的一块薄田。爹爹自己不会种,租给别人,往往连租子都收不回来。好在有自己的房子,束脩和诊金能让一家人吃喝不愁,也就随遇而安了。他把心思放在两个儿子身上,希望他们好好读书,有朝一日替自己出人头地。房子是成亲时爷爷给他盖的,三间瓦房带一个小院子,一家五口人住在里面虽不宽敞也还舒服。后来爹说女孩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房间,等攒够了钱,加盖东、西两面厢房,孩子们一人一间。
三年前契丹人入侵,朝廷征兵,哥哥当时刚刚十六岁,被抓去当了兵。战争很快结束,契丹人没费什么力气就吞并了渤海国。渤海军队虽然望风而降,还是在不多的几场仗中战死了数万人,哥哥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从那时起,家里就没有了笑声。娘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遭此打击一下老了二十岁,头发白了,眼睛差点哭瞎了,变成了一个活骷髅。那时以为已经跌到地狱,没想到地狱还有十八层。
最糟的日子是从去年朝廷强迫天福城百姓南迁开始的。国家亡了,儿子死了,但日子还要往下过。爹爹继续教书看病,弟弟在村塾里跟着读书。以为亡国奴的日子就这样混下去了,不料朝廷忽然发了一道石破天惊的诏旨:东丹国迁都,从忽汗城迁往南边千里之外的东平府。
其实迁都算不了什么,虽然不再是国都,大官和家眷们走了,豪商巨贾尾随而去,城市肯定会衰落荒凉,然百姓的日子还可以照样过。但朝廷的命令是天福城的百姓必须全部一起迁走。女孩的家在城边上,村子在搬迁的范围之内。
现在的朝廷是契丹人当家,据说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渤海国死灰复燃。人们很愤怒,契丹人是游牧民族,大概以为渤海人和他们一样,可以把整个家放在马背上。可渤海人以耕织为生,这里是他们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的地方,很多人的全部家当就是一所房子和里面的破破烂烂。官府不管这些,命令必须执行。告示里和官府派来的人话说得漂亮,什么辽阳府气候温暖土地肥沃,人口聚集百业繁荣,最适于居住谋生;什么朝廷会按上中下户配给房屋、土地和种子,第一年免征徭役赋税,等等。即使这些是真的,也不能说动大多数百姓。许多人决定不走,女孩一家便是其中之一。
胳膊拧不过大腿,有点钱的人家先上路了,店铺关门、作坊停工,房屋土地越来越不值钱,最后根本没人要。失了业的帮佣苦力呆不下去,农户虽然可以种地,可是整天担惊受怕,朝不保夕。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各谋出路。不是没有人挺身反抗,只是硬碰硬打不过官府,都跑进山里安营扎寨去了。还有的人不肯屈从,逃到远郊或他乡投亲靠友,甚至跑到半岛上的高丽。女孩一家属于少数无处可去的,只能服从于官府的安排。
于是,他们一家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