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意气风发
等到消息证实北军确实撤退,黎阳城的议事厅里炸开了锅。有的人大惑不解,有的人暗自松了口气,还有好几个人大叫要摆酒庆贺。一个面色如枣、身材魁梧的大将摞起袖子,一拳砸到茶几上,站起来大声嚷道:
“诸位,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呢?边境线在哪?敌人已经被咱们打败了,现在应该去追啊!趁他们逃跑,杀他个屁滚尿流!”
张从恩坐在大帐的主位,双手按着桌子,蹙眉道:
“马太师,不能追,敌人狡猾,很可能是疑兵之计,忘了去年在元城么?”
马太师叫马全节,对张从恩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他和这家伙官职相当,都是检校太师,同样的大镇节度使,还并列北面行营副招讨使。之前让这家伙一头是为了顾全大局,让临时凑起来的各路联军不至于互不统属指挥混乱。另外也因为张从恩毕竟年长两岁,又是贵戚。他的女儿嫁给了石重贵,可惜死得早,没赶上女婿登基,后来追封了一个皇后头衔。然从前没打过交道不了解,打起仗来才发现,此人昏庸懦弱,只会当缩头乌龟。去年戚城大战时,他是邺都留守,帅府所在的魏州城被包围,他缩在城里一箭未发。这次又屡次阵前逃跑,要是再听他的,晋军完了,自己的一世英名也毁了。气愤道:
“疑兵,疑兵,只知道怕疑兵,还打什么仗!这么多军队在这里是干什么的?等着挨打的吗?”
众将又乱纷纷叫嚷起来,有的支持守,有的主张追,张从恩最怕别人说他懦弱,气哼哼道:
“谁要追谁追,没人拦着,只是上了当别说是本帅让你们去的,损兵折将的罪名自己担着。”
拼命的买卖还要担违抗命令的责任,谁愿干呢,众人一听都不动了。马全节一跺脚回了自己的军帐,立即让幕僚执笔给朝廷写了一份密奏。先向皇帝恭贺大捷,把漳水之战和安阳桥御敌添油加醋描绘成了不起的胜利,说敌人溃不成军狼狈而逃。又告了张从恩一状,说他如何在漳水不救皇甫遇、如何在相州抢先逃跑和其他种种劣迹,最后道:
契丹外强中干,安审琦一战把契丹皇帝打得狼狈逃窜,符彦伦五百士卒顶住了赵延寿大军进攻,要不是张从恩怯懦逃跑,早就把侵略强盗打得有来无回了。如今契丹大败而归,军心涣散,不堪一击。应该乘胜北伐,收复幽云。皇上一代明君,英睿神武,定能建此万世不朽之功业。
密奏送到开封,先到了桑维翰手里,但写明是上奏皇帝的,他不敢扣留,立即请求觐见。进了后宫,见冯玉正在皇帝身边说话,将信递了上去,同时说道:
“皇上,马全节盲目自大,他的话不能轻信。”
石重贵看了一遍,脸上放出光来,将信交给冯玉,国舅爷读罢拍起手来:
“真他妈的有种!以为晋国武将死光了,没想到还有个马全节!陛下,我早就说夷狄禽兽是吓唬人的,从先帝那时算起,他们打过几场像样的大仗?看看最近吧,马家口一战被李守贞打得大败,戚城两战陛下亲自和它交手,不用我说就知道如何,这次南侵又狼狈而逃。陛下,北伐的时候他妈的到了!夺回幽云十六州,洗刷先帝耻辱,万古留芳的机会就在眼前!”
桑维翰吓了一跳,马全节鼠目寸光,国舅更是疯狂,要是把皇帝煽动起来就糟了。可又不能直接驳斥当红国舅,便道:
“陛下,北伐可不是小事,要是有这个想法,一定要召集群臣好好商议。太原王德高望重又是北面行营都统,最好把他请来。”
他指的是去年刚被封为太原王的刘知远,在宰相看来,国中最有头脑的武将非此人莫属。石重贵道:
“太原王?此人拥兵自重,去年朕命他带兵增援,他在井陉关外观望不前,难道不是有二心吗?莫非他就是下一个杨光远?”
桑维翰知道刘知远和皇帝之间的心结,石敬瑭临死前召刘知远入朝辅政,当时想要托付给他的是幼子石重睿。那时还是齐王的石重贵私扣了这份圣旨,两人因此结下深怨。然国家危亡之际,身为皇帝,还不该抛开个人恩怨吗,道:
“太原王是开国功臣,对朝廷忠心耿耿,如今大敌当前,皇上一定要笼络人心,君臣合力啊。”
冯玉骤升学士、侍郎还不够,一心想当匡扶天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嗤道:
“丞相当皇上是不懂事的深宫弱主吗?陛下可是指挥千军万马亲自和契丹人打过仗的,如何对付侵略强盗还用问别人吗?”
石重贵今年三十二岁,正当年轻力壮。登基两年多以来我行我素,在后宫顶着世俗压力硬是娶了寡婶为后,在战场亲自披挂打退了强大的对手,愈加意气风发自信爆满。桑维翰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劝诫饱经世故的石敬瑭听得入耳,血气方刚的石重贵却当作耳旁风。他心里的天平已经倾斜,挥挥手道:
“好了,朕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回到寝宫,千娇百媚的冯皇后迎了上来。
这个女人比石重贵大好几岁,到底大多少,没有人知道。她的娘家虽然是仕宦之家,在女儿第一次出聘时也合过八字,然那些记录早都找不到了,就是找得到也不会拿出来。皇帝迎娶她时要突破舆论的重围,又急着想入洞房,哪还顾得上查什么生辰八字。然年龄并不重要,只要喜欢就行,美丽的成熟女人如同盛开花朵,醇厚美酒,再好不过。别人说皇帝乱伦,他却说娶寡婶怎么了,唐明皇还娶未寡的儿媳呢。再说石重胤不是叔叔是哥哥,义父将幼弟收为养子了,不是还在名字上加了一个“重”字吗,寡婶其实是寡嫂,并没有乱了辈分。
皇帝一见这个女人就眉头大展,笑逐颜开,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冯氏推开丈夫,嗔道:
“别猴急似的,时间多着呢。我问你,刚才皱着眉头想什么呢?”
石重贵拉着女人的小手坐到床边,抚着那白腻的玉指,一五一十说了朝堂上发生的事。冯氏听罢撇了撇嘴角:
“我哥哥是自己人,他是真正为你好。桑维翰是先帝的人,一心只想着石重睿那小子,生怕你打败契丹,收复幽云,把过去的耻辱洗刷干净,功劳盖过先帝,小崽子就断了夺回皇位的路,所以才不让你北伐。陛下文韬武略英明神武,契丹人是你的手下败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皇后的话戳到了皇帝的痛处也骚到了他的痒处。越是大位得来不正越是要证明自己业伟功高,越是好不容易娶到的女人,越要在她面前显示自己超凡脱俗。他觉得人人都在背后议论大宝本应是石重睿的,冯玉为了在朝中树立权威,谁反对他他就说谁是想扶那小子夺位,把对手置于死地,说得这事更成了皇帝的一块最大心病。而女人的夸奖则让他愈加豪情万丈。笑着说道:
“这朕岂能心中无数。你等着,朕一定把幽云十六州夺回来,让心肝宝贝儿和朕一起光宗耀祖万世流芳。”
一月二十五日,离赵延寿从汤阴撤军还不到十天,晋帝的圣旨就传到军中:
“诸道征兵,准备北伐。”
也许是战机不等人,也许是皇帝迫不及待,三天后的一月二十八日,石重贵就从开封出发了。这一次他又要御驾亲征。
差不多与此同时,朝廷还做出了几项重要的人事调整:
张从恩调去山东做天平军节度使(辖曹、郓、濮、齐、棣等州)。冯玉任户部尚书兼枢密使。
二月初,石重贵驻跸澶州,亲领中军守卫黄河防线,命马全节率黎阳各路军队北上与恒州的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杜威会合,向契丹境内发动进攻。
为了防御北敌的侵略,上一年晋廷刚刚任命刘知远为北面行营都统,杜威为都招讨使,两人同为北方战区的最高统帅。此时的石重贵已经不信任太原王,将他排斥在北伐大军之外。刘知远才不想参加这个在他看来是疯狂的行动。他站在河东的黄土高坡上遥望东方,仿佛看见一队队士兵开向北方,对身边的侍卫首领郭威说道:
“中原民穷财尽,自守犹恐不及,如今又要挑衅强胡,胜了埋下隐患,败了更不知怎样,真是令人担忧。”
郭威道:
“皇帝不用主公,主公又何必替他操心呢。河东山川险固,人马剽悍,不打仗务农蚕桑,打起仗可进可退。有这样一个成就霸业的地方,主公正好静观其变。”
却说耶律德光,这次紧急撤兵的原因之一是感到了孤军深入的危险。当时恒州聚集着大批晋军,敌人北方战区的最高指挥,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杜威就在城中。而圣驾已经越过洺州,到了磁水北岸的邯郸,把恒州远远抛在后面。当听说遇到敌人大军时,众将都认为是晋军主力出来迎战了,会和背后的杜军形成夹击之势。除此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皇帝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寒冬出兵本是常事,契丹人最喜欢冰天雪地打仗。北方人抗寒,士兵都有皮毛裹身,比起怕冷又没有保暖冬衣的南方兵来,还没有开打就胜了一筹。然这次顶风冒雪骑马颠簸了一个多月后,皇帝就发起热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正当盛年,爬冰卧雪、风餐露宿不是回事,这时才发现岁月和战争留下了内外伤病,肥甘厚腻、酒色无度也销蚀了强健的筋骨,已经不复年轻。忽没里怕消息传到敌人耳中对深入敌境的圣驾和大军不利,劝说皇帝先撤回国内,再做打算。到了幽州,忽没里又建议御驾暂回上都疗养。南伐来日方长,休息个一年半载,再重来一波新的攻势未尝不可。
御驾缓缓而行,这时已是三月初,延绵的燕山漫坡翠绿、山花烂漫,清明姗姗而去,谷雨潇潇而来。銮轿走在古北口山路上,坐在车中的耶律德光对旁边骑马随行的忽没里和兀欲说道:
“朕觉得身体好多了。南伐不应半途而废,今晚在这里驻扎一夜,明早返回幽州,和魏王一起商议下一步的军事。”
忽没里道:
“皇上安心回銮,回到上京,照样可以决定什么时候再次进攻,众将都会执行命令。皇上是一国之主,除了前线,后方国内也有事等着处理呢。再出兵圣驾不必亲征,名将如林,何必亲冒矢石呢。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才是九五至尊的事。”
皇帝轻咳一声,叹气道:
“朕也想歇,连南伐都想放弃。可是不行,有人正等着看笑话呢。朕不能劳师糜饷、无功而返,让人说会同盛世是个笑话,朕被姓石的父子骗了。一定要让石重贵请罪投降,俯首称臣。这一仗不胜,朕死都不会瞑目。”
兀欲已因军功升为独领一师的大将,不过他和其他武将不同,只要没有任务,随时都可以陪伴在皇帝左右。他随着马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着身子,不疾不徐地说道:
“仗当然要打到敌人投降,要是连晋国都打不过,天下强国就白当了。这两次不是因为打了败仗,都是皇上主动施行的战略撤退。想当年太祖皇帝征服幽州打了二十年,不过得了平州,占了些村子,建了些堡寨,为后来得到幽州打下基础。皇上征服中原,这两次才试试水的深浅,就一下打到了黄河,怎么能算无功而返。皇上放心,军队将士心齐着呢,朝廷里皇上的威望也没有人能动摇。枢密使提到国内的事,臣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