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来日方长
耶律德光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看母后的反应。述律平微微颔首:
“李胡是为了你好,不知道前线军心如何,后方朝里朝外可有不少人都这样议论。”
皇帝在心底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母后老了,不再明智,她难道看不出李胡的用心就是不惜搭上国家利益也要让皇帝威信扫地吗?他不禁又想起了萧温,要是皇后在,天天在母后耳边吹风,情形就不一样了。久在深宫之中的老妇人谁能不被左右蒙蔽呢。朝里朝外,老太太见得到几个人?那些人还不都是李胡安排的。
本来这次回来皇帝打算迈出易储的第一步,先立述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就像二十多年前父皇对自己做的那样。当时自己二十一岁,比现在的述律大几岁,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威。就在此时此刻,他决定将这件事推后,到打赢了对晋国的战争再说。因为一旦宣布,述律必然成为李胡的眼中钉。自己在,不怕李胡跳出来反对,那可能更好,可以趁机废黜他。可是自己上前线去了,谁来保护兀欲?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一切都等凯旋回朝再说。到时候挟大捷余威,天下军权在握,想做什么不行?自己还是会孝敬母后、善待兄弟,易储不是要李胡死,而是为了父皇的三脉子孙都能平安。
原本他想陪母后吃顿饭,尽尽孝心,这会儿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了。站起身,用尽量平和的口气说道:
“这些话朕都记住了。朕之所以要御驾亲征,就是为了在第一线判断什么时候该战,什么时候该和。母后安心颐养,朝政就放心交给儿子吧。朕还有好多事,不在这里用晚膳了。”
“我特地让他们准备了你爱吃的菜,再忙也要吃饭啊。”
“多谢母后,朕实在脱不开身,还好有李胡在,让他陪着也是一样。”
却说兀欲跟随銮驾一起回了上京,等皇帝进了宫、自己也交待完公事,天色已经黑尽,便骑马匆匆往家里赶去。
他在上京城里达官贵人们集中的区域有一间宅邸。五年前,嫡母东丹王妃死后,母亲、弟妹们就搬到了这里。为了相互照顾,他也按照老百姓的习俗,从分府别居的独立门户搬回来和大家聚族而居。从小到大,他住的地方是“太子府”、“人皇王府”、“东丹王府”和“东丹王妃府”。如今这个家却只是一座普通民宅,最多算个大户人家,甚至连门楣牌匾都没有。如果他这个撑门立户的长子有个响亮的官衔,比如太师、太保、宰相,哪怕是夷离毕、大惕隐、都林牙等等,都可以把官衔挂在门头上;如果是汉人,也可以挂上姓氏,如韩府、李府等等,然在这次战争之前,他不过是个御前侍卫,契丹人又没有用“耶律”姓氏做府名的习惯,就索性什么都不挂了。皇帝答应这次打仗立了功封他一个王爵,也许可以重新挂上王府的牌匾,当然不会是在这里,应该是一个更加豪华的高门阔府。
这一带的街坊道路宽阔、绿树成荫,大门和大门之间的距离很远,每道门都漆成或红或黑的颜色,门前蹲着石头狮子或各种祥兽,镶嵌着铜制或铁制的硕大门环。离得老远,就见家门口有人探头张望,看到这匹高头大马和随从们迤逦而来一晃就不见了。不一会儿门外的灯笼变亮,中门吱呀呀敞开,院子里也晃如白昼。几名身穿黑衣的家丁挺胸站在台阶上,一个长身玉立穿着长袍的年轻人一路小跑迎到马前,牵起缰绳,一叠声道:
“大公子,回来啦!怎么这么晚?走了那么多路,累坏了吧。谢天谢地,总算到家了。晌午饭老夫人就等,左劝右劝才吃了。瞧瞧都该吃晚饭了,又都在等呢。”
“韩匡嗣,你好啊,你好吗?家里都好吗?”
“好,好,都好着呢。老夫人和大夫人身子硬朗,大少奶奶和小姐们都好,几位公子和少奶奶听话孝顺,家里啥事没有,和和顺顺,就是担心大公子你。收到一封信全家就能开心好多日子。”
“你辛苦了。有你在,这么大个家才能安安稳稳,我在外面才不用操心。”
“大公子在外面建功立业,全家都靠你呢,我这点琐碎小事不值一提。”
匡嗣口中的老夫人是兀欲的生母,大夫人乃同是东丹王侧妃的大氏;大少奶奶是兀欲的妻子萧氏,也就是萧阿古只的女儿,她生了两个女孩。几位公子是兀欲同母兄弟娄国和稍、大氏的儿子隆先。娄国和稍相差一岁多,一个二十二岁,一个二十一岁,最小的隆先也都十九岁了。岁月流逝,东丹王抛家而去快十五年,兀欲入朝做事也有八年了,当初的一群孤儿都已长大,这几年陆续成亲的成亲,出嫁的出嫁,全靠韩匡嗣帮着柔弱的老夫人撑持料理渡过艰难。
“匡嗣,你的本事我知道,这座小庙委屈你了。放心吧,皇上答应打完这仗给我封个王爵,到时候弟弟们都分门立户,家务琐事少了,你留下做总管,王府也算是个清贵的去处,愿意入朝做官我也说得上话了,要想跟我出兵放马做个为首的幕僚都随你。”
韩匡嗣身世跌宕,他的祖籍在南京的冀州玉田,原本也是个小康之家。可怜遭逢战乱,家破人亡,父亲韩知古八岁时做了契丹的战俘,成为宫籍奴隶。靠着特殊际遇和吃苦耐劳,死前好不容易爬到中书令的汉丞相位置。然官再大宫籍身份变不了。匡嗣从小入宫当差,做过李胡的小伴当,靠着聪明伶俐当到太弟府总管。后来阴差阳错被派到东丹王妃府当差,一直干到这会儿。东丹王妃病故,王妃府没了,成了一个普通人家。他没有离开,继续忠心耿耿替兀欲管家。照顾东丹王还活着的妻妾、兀欲的四个弟妹。旁人看来,他的差事越干越不济了,原来的主子升了太子,如日中天,他简直是从天上掉到地下。他自己却心里有数,李胡地位虽高但和皇帝不能相容,也许哪天就会从天上跌下来,摔个粉身碎骨。兀欲虽然什么都不是,却血统高贵、深通韬晦之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一飞冲天。闻言说道:
“谢大公子提携,匡嗣知足得很,老夫人宽厚善良,哥儿们听话,月银赏赐丰厚,又能守着我那个家,还图什么呢。”
兀欲想起去年走的时候听说他的女人又要生了,笑道:
“说到你那个家,夫人生了吧?是男是女?”
“又是个骑马打仗的。”
“哈哈哈,守着家就是好,第五个了吧,月银够用吗?我让他们再给你加些。”
“够用够用,大公子给的够多了,要不然哪敢生啊。”
匡嗣的正妻萧氏生了老大、老二、老三和老五,香雪生了一个老四。想起这个,他不禁感慨,上天并不总是眷顾贵人,兀欲和自己同岁,成亲十来年了,生了两个都是女孩儿,至今一个儿子都没有。作为东丹王的嫡传血脉,真有些替他着急。不过好在他还年轻,又有那么多兄弟。想到这里,忽然记起一件事,小声问道:
“大公子,仗打得怎么样了,怎么听说败了。”
“别听别人胡说,打仗哪能只进不退,跟你说,今年冬天接着打,一定能胜。”
“能打到开封去?灭了晋国?”
“开封算什么,咱们两次都到了黄河边上。晋国灭不灭要看情况,就是不灭也得规规矩矩称臣纳贡。我不操心家里,你也不用担心打仗,等着我挣个王爵回来就得了。”
“大公子,你看我能不能跟你去打仗呢?”
“你?哈哈哈,怎么了?不怕从马上摔下来?”
这时已经走到家门口,里面明晃晃的灯笼照着,站了一院子的人,匡嗣连忙打住话头。
这一次休战的时间比预计的延长了。皇帝原来还是太性急了,再战的准备半年远远不够。除了朝廷要积蓄财力、筹储军需、打造武器,士兵们也有很多事要做。契丹全民皆兵,百姓不必缴纳赋税,对朝廷的全部义务就是青壮男子当兵打仗。富者为骑兵又称正兵,要自备战马和必需的装备,战马不是一人一骑,而是一人三骑。贫者充当副兵,替正兵照管马匹和一切杂务,让骑兵能心无旁骛地专心打仗。准备期间既要刷户点兵、集合训练,又要筹措资财购置这一切。汉军是职业军人,不同于部族军,他们的一切装备和军饷都靠官府提供,然也需要集训练兵,还要不停地应对边境一带的日常冲突。开战的时间一推再推,最后定在会同九年(946年)秋季。枢密院利用这段时间更详尽细致地收集情报、运筹布署,皇帝好整以暇地进行了春水秋山的捺钵游猎。
在契丹拉满弓弦、紧锣密鼓备战的时候,开封却愈加认为战争已经远去。只有桑维翰忧心忡忡,他苦口婆心说服皇帝再一次向契丹求和。石重贵毕竟还有一点理智,知道契丹的威胁没有彻底消除,勉强同意了,派供奉官孟守中出使。孟氏来到契丹的时候,耶律德光正在潢河上游的平地松林秋猎,他问忽没里道:
“上次的使臣还扣着呢吧,怎么又来了?石重贵不是认为大获全胜了吗?为什么还要议和?说了什么?”
“说要恢复原来的盟约,双方互不侵犯。”
“就是要称臣纳贡,一切如旧了?”
“没提称不称臣的事,只说一切如旧。”
“国书是怎么写的?”
“没有国书,只是口头的要求。”
“没有国书?不提称臣?这算什么求和?恐怕在开封他们说的是来给咱们下战书的呢。这种人放过来干嘛,赵延寿怎么没扣住。”
“陛下,这次使臣没有走幽州,是从雁门关过来的,安端派了人护送。”
安端自从初出兵雁门关被刘知远打败,就一直留在代北一带。那里麻烦不断,先是夏州(今陕西靖边白城子)的定难节度使李彝殷侵入朔州,接着随朔州割让给契丹的府州又作起乱来。当初为了减少动荡,留用了府州的世袭豪酋折从远继续担任刺史,折氏叛乱归附开封,之后便依靠晋军的支持扩大地盘,侵扰朔州、攻陷胜州。安端无暇分身,又畏惧刘知远,只顾在西南灭火。或许桑维翰见上一次张晖走幽州泥牛入海,便让孟守中借道河东。而安端也许得了李胡的密令,直接将晋国使臣送到御营。李胡不能左右皇帝是战是和,但是添点麻烦,让皇帝背上屡次拒绝求和的名声还是能做到的。
“你怎么看?要不要谈?是不是现在所有的人都想停战,朕要是不谈就成了好战之人了?”
“陛下,不是的。现在的事说来滑稽,原来最好战的,变成了慈悲为怀最积极主和的,原来不想打仗的,却不能不打。老臣是最不希望开战的,可是一旦打起来就像车轮滚动,怎么说停就能停呢。站在干岸上动动嘴皮子容易。和谈不是不行,和谈和战争是两条腿,可和谈还是战争的镜子,打胜仗条件提高,打败仗就要降低,现在开封以为他打胜了,桑维翰明白那是假的,石重贵不明白,谈得出什么结果?陛下,要谈也必须等打胜这一仗,让石重贵清醒过来再谈。”
忽没里已年过七旬,是太祖皇帝时的老臣,耶律德光看重他的老练沉稳和善解人意一直不让他致休,好在老头身体硬朗,不能驰骋疆场了,还可以参议帷幄。他是太后的隔山堂兄,即述律平同母异父哥哥萧敌鲁的堂兄,靠了太后才爬上高位,可是现在已经彻头彻尾成了皇帝的人。他最拥护易储,和李胡势不两立,不免连太后也疏远了。德光舒了口气道:
“还好有你理解。让姓孟的回去吧,还是那句话,要谈让景延广和桑维翰来谈,条件是原来的盟约不变,外加割让整个河北。”
“是。”
“这不是拒绝,朕又何尝喜欢打仗。石重贵要是有诚意就会还个价,朕的底线是真正回到原来的盟约,一定要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