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速之客
当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最后几片秋叶在树上摇摇欲坠的时候,东丹王越来越感觉到时间的急迫。从皇都传来的消息说那里的军队正在集结,陆续有十余万兵马进入城郊兵营,紧锣密鼓地进行整备操练。两年多前,新即位的年轻皇帝雄心勃勃,发兵平乌古叛乱,取得全胜的同时,大张旗鼓去打定州。然定州之战打了一年,最后大败而归。契丹军队还从来没有败得这么惨过,全力援救的王都自焚身亡,契丹援军主帅被活捉,押到洛阳当街砍了头,十几名主将被俘,至今没有放归。据说皇帝非常后悔,从那之后,收敛了锋芒,再也没有进行大的对外军事行动,忙着在国内变法改革、振兴经济、休养生息。现在忽然调兵是要干什么?国内,边疆的部族叛乱不是没有,但只是小打小闹,地方官查看朝廷风向,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国外,入侵的威胁只能来自南边,而后唐正忙着打两川,无暇北顾。东丹王猜想用兵的目标只能是东丹了。
这天宰相郭仙成奉命觐见,正在帐中不安地踱来踱去的东丹王一见面就抓住宰相的衣领吼道:
“孤要的粮食绢帛呢?已经立冬了,收上了几成?什么时候收齐?孤要的军队呢?兵营里为什么还是空空荡荡的,操练的人马只有那么少的人?”
郭仙成的脸皱成一团,心里苦不堪言,想说王上既想做仁君,又要人要钱要粮,神仙也做不到,口中却说道:
“王上,微臣恨不能生出十双手,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总算没有白忙,到现在,能收的税都收上来了,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用严刑厉法,砍了上百颗人头。农民的田赋、征调、力役、杂赋,一样都没少。可是耕地缩小,人口少了十之八九,王上又严令新移民不征税,老户儿不加税,可征的就这么多。这是再英明远见不过的,总得给百姓留下活命口粮和种子,不然东丹怎么繁盛起来呢。数儿是上报过王上的,王上查查,有没有少。王上命加征商税,可是商人都不做生意了,土地房屋没人买卖,烟酒茶没钱买,开矿、晒盐的都跑光了,刚开始回来收拾摊子重新开张。过去商税和土地税各占朝廷收入的一半,现在商税连土地税的一半都收不上来。”
耶律倍听得头昏脑胀,面对宰相的头头是道说不出话来。他懂事以后就只做了十年太子,一直跟着父皇南征北战,想的都是军事韬略排兵布阵,从来没有管过军需粮饷、户部账目。如今统治一个国家,才知道财政是根本,事事离不开银子,银子从哪里来,银子不够花怎么办,让他束手无策。昨天仁部,也就是户部主事的侍郎来报告,哭哭咧咧地叫苦说,今年收的税,刨除朝廷王室开销、官员俸禄等等必须的项目,能拿来做军饷的还不够目前军队要的零头,各地平叛的军队天天催饷,说再发不出来就要闹兵变了。新招的兵马别说人数不够计划的一半,就是目前这些人,答应的饷银拿不出来也集合不了。他今天立即找来郭氏责问,没想到解决不了一点问题,反而更添加烦恼。他原本还指望能有其他收入来源,比如占领更多土地得到新的税源,从外国得到援助,实在不行还可以从皇都借。可是也都落了空,战事没有进展,外国援助都是空话,和朝廷的关系越来越紧绷。耶律倍失望地甩开手,冷峻道:
“那就是说,没有办法可想了?”
“实在是该用的法子都用上了。”
“那好,既然如此,孤只好不平叛了,也不扩军了,坐等东丹亡了。或者还有一条路,就是重新启用耶律羽之,孤隐居医山享清福,由他依附上国,让东丹国名存实亡。”
这话直戳老郭的心窝子,真那样的话,国王可以颐养天年,他可就要被抄家灭族了。如果说在东丹王归国之前,他还可能有一条生路的话,经过这半年的重掌大权,以收税不利、剿匪失败等各种藉口杀了、抓了一批政敌之后,那条路就彻底堵死了。现在他比国王更加需要孤注一掷。郭氏一咬牙说道:
“只剩一个法子了。微臣带头,让官员认捐,为王上分忧。”
耶律倍看着瘦了一圈的宰相,原本又高又胖、白皙滋润的俊美丰仪不见了,变得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知道他尽了力。可是提到认捐,又想到郭氏掌国多年,都说他富可敌国,家财比王府内库还多,冷笑道:
“看来孤没有用错人。多余的话不必说,都是明白人。以后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现在是困难关头,大家要同舟共济。听说李存勖的刘皇后不肯拿内库的银子出来用做军饷,落得国破家亡。孤不是那种人,已经命王府内库将帐本交给户部,并入国库。丞相捐多少?”
郭氏怔了一怔,他没有想到东丹王竟然交出了内库,将原本想的数字吞下肚子,吭哧了半天红着脸说道:
“臣也倾囊而出,让管家把帐本交出来,微臣不管家,不知道细数,估计全加起来,折成银子有二、三万两吧。”
他既不想也不敢捐得太多,捐多了不但心疼,更是授政敌以把柄,坐实了巨贪的罪名,更能要了他的命。他家的账本有好几个,管家手里的一本只是全部家财的九牛一毛,另有一本在宠妾枕头底下,最要害的一个,则锁在密柜里,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还有不少家财分散到了成家出嫁的儿女名下。
东丹王一听这个数字就恨不能立即下令抄家灭门,他听说养一个骑兵,就是在契丹战马自备的兵制下,一年也最少要五十两银子,两万两只能养几百兵马。宰相顶了头,其他人递减,像这样下去,所有官员就是认捐,银子加起来也最多养一两万兵马,顶个屁用。可是杀了姓郭的更没有人替自己出力了,现在不是阵前换帅的时候,只能等等再说。于是道:
“丞相好慷慨,不是要钱不要命的人,你好自为之吧。别的都交给你和户部去想办法,但本宫的亲兵两万人和辽阳府的卫戍军两万人,无论如何这些人的军饷不能拖,三天之内必须发下去。”
尽管扩军征兵进展不利,但好歹已经补齐了国王要的两万亲军。按照规定,东丹王的亲军只能有一万人,但天高皇帝远,耶律倍要两万没有人能拦着。这支国王亲军是按照皇帝身边皮室军的标准组建的,个个年轻力壮,身家清白,集中以后严加训练,军饷装备更是一点不允许马虎。见郭氏勉强点了头,耶律倍颓丧地挥挥手:
“你去吧!”
丞相离开后,东丹王顿时觉得筋疲力尽,倒到窗下一张木榻上,拿起榻几上备好的水烟斗。进来换茶的小宫女立刻上来拿火折子帮他点着,跪在旁边捶腿伺候。耶律倍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从鼻腔里送出一口气,辛香的气味让脑袋陶醉,驱除了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烦恼。他的眉头略略舒展,刚刚吸进第二口,就听见侍卫在窗外气急败坏地喊道:
“王上,有人求见!”
耶律倍昏昏欲睡,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全当没听见,又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忽然就听脸跟前有人笑呵呵说道:
“王上,请恕在下冒昧,不请自入了。”
耶律倍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人站在榻脚,向前俯身,一张脸正对着自己的脑袋。明媚的阳光从外面透过窗纱射进来,照得清清楚楚。这人四十多岁,脸圆似饼,小眼如豆,肤色蜡黄,鼻头扁圆,耳朵后面的两条小辫子耷拉到腮边,相貌实在不怎么好看,可是笑容让这张脸显得慈眉善目。
耶律倍将玉嘴铜头的竹制烟杆啪地丢在榻几上,一骨碌坐了起来,一脸惊讶道:
“觌烈,怎么是你?”
耶律觌烈是耶律曷鲁的弟弟,耶律羽之的哥哥,可他们都不是一个母亲所生。他们的曾祖父和阿保机的祖父是亲兄弟,到了阿保机这一代,是隔了三代的从叔侄。曷鲁是阿保机的第一谋士、开国功臣,官至于越大丞相,他死后皇帝继续重用他的兄弟,觌烈长期跟随太子南征北战,做过他的副将和前锋,打渤海时也是太子的麾下。二人既是君臣又是兄弟还是挚友。觌烈一直被人视为太子亲信,人们甚至传说如果太子登基,觌烈就会成为丞相。耶律倍去行营奔丧时觌烈和他一起离开东丹,后来一直留在皇都。他还有一个特殊身份就是皇帝任命的南京留守。东丹王记得这项任命宣布时自己正被困在皇都,两人曾经有过一次对话。东丹王没好气道:
“恭喜你啊,什么时候你这个南京留守走马上任呢?”
觌烈尴尬笑道:
“我这个南京留守只是个虚名,有你东丹王在,我上什么任呢?”
这个任命不能不令觌烈感到难堪。圣旨宣布“升东平郡为南京”,而东平郡就是在故辽阳城基础上建的辽阳府,朝廷在此之前已经下令移民,将渤海故都忽汗城等处的居民全数迁移至此,并在城中修建了王宫大内。虽然没有正式宣布,但事实上辽阳府就是东丹国的新国都。东丹国既是一个独立的藩国,它的国都怎么会同时是宗主国的一个京都呢?这样说来,东平郡的首长是契丹的南京留守还是东丹国国王任命的首府府尹呢?当时耶律倍人身没有自由,连自己的生死去留都决定不了,不要说去向太后和皇帝提出质疑和抗议了,只能对觌烈发泄不满。他嘿嘿冷笑道:
“接下来朝廷大概就要宣布东丹国变成南京道了。”
觌烈想说不可能,那样的话东丹王往哪里摆,可是这会戳痛东丹王的自尊,换了个说法道:
“不会的,东丹国是先帝宣布建立的,是东丹王的封国,怎么会变成南京道呢。”
“怎么不会,变的东西还少吗,我这个太子都不算数了,东丹国算什么。”
因为觌烈是自己人,耶律倍说话便少了顾忌。觌烈吓得去捂他的嘴,说道:
“图欲,你怎么还是乱讲话,要不是你说话不管不顾,怎么会得罪太后呢。皇上算是仁厚的了,为什么要我当这个南京留守,就是知道咱们关系好,不会闹出乱子来。事情坏都坏在一帮小人身上,他们既然站了边就要把对手整死,不能让对方有翻身余地,整天变着法挑拨离间,说什么斩草不除根,必留祸殃。皇上骂他们,他们总觉得皇上是故作姿态。图欲,你相信我,我对你和从前一样。当时太后让大臣们牵马站队,我就站了你这边,恨只恨小人太多,改变不了太后的决定。现在只要能做到,我绝不会让你为难。”
也许真像他说的,皇帝心里也将南京留守当作虚名,所以东丹王得以归国,觌烈一直留在皇都没有到辽阳府就任。可是现在在这个敏感时刻他突然出现是干什么来了呢?觌烈见东丹王一脸狐疑,一屁股坐到榻上,隔着榻几面对他笑着说道:
“我来看看你总成吧。”
如果不是他的南京留守身份,耶律倍也许会信,然顶着这个头衔,又是在这个时候,他才不信觌烈会千里迢迢跑来只为探望故人呢。
“无缘无故看我做什么?”
觌烈还是一副憨厚的笑脸:
“你撤了羽之,重用那个混蛋,招兵买马,暗地和外国联络,你以为太后和皇上是瞎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