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风卷残云
这天上午,天气晴朗,艳阳高照。一早起来,就见明晃晃的光线从窗户和门的缝隙投射进来。虽然耳中寒风呼啸,外面仍是冰天雪地,兀欲的心情却像东边天际那轮红日般亮堂。昨天夜里睡了个好觉,醒来浑身舒泰、精神抖擞。在小厮的服侍下洗漱梳头,吃了可口丰盛的早餐,这会儿斜靠在贵妃榻上,手捧着一杯浓浓的酽茶,边闭目养神边琢磨今天要向皇帝提什么建议,皇帝会有什么问题咨询又如何作答。
这些日子御驾依旧驻扎在恒州城下,虽然帮助皇帝运筹帷幄,四处派兵攻城略地很紧张,然战争已如风卷残云,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摘取一个个熟透的果子。各地降书像雪片似地飞来,好多镇将飞书还不够,丢下城池亲自跑到行营来见驾输诚,希望当面博得上国皇帝的好感,让他们得保富贵,甚至更上一层楼。兀欲像所有的契丹将帅一样,不管做什么心里都美滋滋的。
忽然门官进来报告,说高勋求见。大清早这家伙跑来干嘛?正经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听他啰嗦,兀欲不耐烦道:
“告诉他我去见皇上了,有事去找韩匡嗣说。”
门官不知收了多少门包,愁眉苦脸道:
“这家伙早就来了,天不亮就在门外等,这会儿估摸着主公吃过早饭了才过来求见。说主公出去了,摆明了是蒙他。”
“蒙他怎么了,那就说不想见,没空见,说什么都行,把他打发走。”
“他说只有一句话,不耽误主公,说了就走。”
兀欲被搅了明朗心情,觉得很晦气,然想起高勋送的金银珠宝和一箩筐好话,又不好太决绝,皱眉道:
“告诉他我正准备去见驾呢,一句话还行,多了可没有功夫听。你去把韩匡嗣叫来。”
门官一走,兀欲就命小厮更衣,正在系袍子上的腰带,高勋和韩匡嗣就前后脚进来了。高勋一进帐门,斗篷也不脱,只把帽子一摘,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大哭起来。兀欲和匡嗣都吓了一跳。兀欲往后退了两步,说道:
“高勋,快起来,有话说话哭什么。不是就一句话吗,你看我马上要去见皇上,你可别啰嗦个没完。”
高勋跪着哭道:
“主公救我!张彦泽去打开封,臣的一家死无葬身之地,只有来求主公救我。”
本以为这家伙来无非是无事献殷勤,没想到是要死要活的事,兀欲挥手让小厮出去,坐到桌边椅子里,说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张彦泽去打开封了么?不是皇甫遇吗?”
“皇甫遇死了,半路自杀了。张彦泽不知使了什么手端,领了命去接替,这会儿是他带兵去打开封了。”
兀欲吃了一惊:
“皇甫遇怎么会自杀?为什么自杀?”
“谁知道呢,左不过是想当石家的忠臣。主公,人各有志,他死是他愿意。可是换了混蛋张彦泽,开封就遭殃了!主公,要赶紧想办法撤换他。”
“你这话说的就不靠谱了,放出去的箭还能收回来吗?他去一定是皇上点了头的。别说追不上了,就是追得上没有皇上发话谁敢换将。”
高勋岂能不知这个,本来就是想请这位皇侄兼驾前红人求皇上换人的,可是这会儿一想,就凭这几天的交往,人家凭什么做这么麻烦的事呢。他今早也是病急乱投医,乱了方寸才来的,想想这件事真的是神仙也救不了了。懊丧地捂着脸,嗷嗷地干嚎起来。兀欲没见过大男人如此哭嚎,觉得有些不忍又有些好奇,问道:
“起来吧,坐下,说说你担心什么,我看有没有办法补救。”
高勋磕了个头才爬起来,站着说道:
“张彦泽不是人,是条没有心肝的疯狗。不知多少人恨透了他,上疏告状请石重贵杀了他,那昏君因为和他有点姻亲,又得了不少好处,硬是不肯。这些年他在外面,报复不了,现在控制了开封,手握了生杀大权,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韩匡嗣从屋角搬了个小兀子,拽高勋的袖子让他坐下,插嘴道:
“他当前锋,又不是接管开封,哪至于呢。这年头有权有势的谁不作威作福,姓张的有那么坏?”
“我只说一件事主公就知道了,他做彰义节度使时不知为了什么事要杀儿子,掌书记张式劝他别杀,惹得他大怒。这贼左右小人多,平时就和这个书记不和,趁机把他背后说的话添油加醋告了黑状。这贼撇下儿子不管教了,恨起张式来。书记知道他的为人,吓得称病逃回乡去。疯狗派兵追到他家,费了一番周折把人弄到手,活着豁口、刨心、斩断四肢然后杀死。张式的老母气死了,老父跑到开封告御状,引起了公愤。皇帝只把他调了个地方了事。疯狗擅自发兵攻打番寨,搞得全军覆没,数千民户逃亡,他拿手下武将顶罪,也是先断手脚再虐杀。这种事数不胜数,当地官员告他贪残不法足有二十六条。朝中重臣联名要求杀他,刑部郎中李涛为这事在朝会上都和皇帝吵起来了。当时在下年轻气盛,也是要求杀他的人之一。杀贼不成反被贼咬,疯狗到了开封,遭殃的不止臣一人啊!”
兀欲听了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心想,他如此紧张,和张彦泽的过节一定不止于此,出于人情世故,轻描淡写地安慰道:
“你放心,现在是皇上的天下,他敢无法无天吗。他不过是个马前卒,当个前锋而已,而且不是一个人去,随军的有监军傅桂儿,解里将军带了三千兵马押后,麻答大帅还有一万军队驻在邢州。皇上马上就要驾临开封,他要是敢胡来难道不怕军法吗?”
兀欲将高勋留给韩匡嗣,自己骑马去了御帐。虽然没有当回事,高勋的话还是在他的心里激起小小波澜。张彦泽不过是浅潭里的一只泥鳅,身上就有那么多的恩怨宿仇,晋国这片汪洋大海水不知有多深呢。转眼来到装饰着葫芦金顶的大帐,兀欲刚一通报立即传进。只见皇帝靠在窗前的大卧榻上,老枢密忽没里已经坐在榻对面的椅子里。内侍给他上了茶,皇帝笑道:
“兀欲,这么快?朕刚派人去召你过来你就到了。”
“给陛下请安。有人去了吗?那是走岔了。陛下,要不是有人一早堵门,臣早就到了。”
“噢?谁呀?”
“高勋,他说不该派张彦泽去打开封,说这是一条疯狗,进了都城会胡作非为。他不敢来见皇上,就向臣侄聒噪。”
“噢?皇甫遇死了,杜重威推荐了张彦泽,难道他不知道姓张的是什么人?”
“杜重威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高勋也不是,中原朝堂简单之人、良善之辈岂能爬得进去,恩怨纠葛肯定堆积如山。皇上不必理他。皇上召臣有什么事吗?”
“还用有事?事情都摆在这儿呢。刚派了个前锋就起风波,下面一定还有大风大浪。忽没里刚才还在说,应该找个人做中原皇帝,朕不必去趟这个浑水。兀欲,上次你说朕不能替别人做嫁衣裳,就是应该自己坐开封金銮殿了。如今到了做最后决定的时候。张彦泽已经到了白马渡,马上就要打进开封了。虽然有人说他不好,可这是员猛将,他走的时候就说,在他眼里,开封已经没有任何屏障。这里是边境,朕此刻还可进可退,继续向南进开封还是北返回銮,朕还想最后再听听你们的意见。”
兀欲这才发现,直到现在皇帝都还没有明确表过态到底让谁来坐开封那把龙椅呢。皇帝既答应了赵延寿,也承诺了杜重威,对拥戴自己的言论也没有表示反对。连他都弄不清皇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了。不过不能怪皇帝优柔寡断,这的确是一件决定朝廷和天下命运的大事。
忽没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须发皆白的头道:
“老臣还是那句话,赵延寿和杜重威都不是什么好鸟,就像当初的石敬瑭一样,不可能和咱们同心,不过是利用契丹的武力给自己撑腰争夺天下罢了。可是只要能遵守盟约,称臣纳贡就足够了。皇上亲统中原,说引火烧身也许过了,但麻烦多是一定的,得到什么?还不是这两样。”
兀欲知道皇帝是个明眼人,上次在野外还可以随便说说,现在绝不能耍小聪明,要像个忠直之士,设身处地替皇上着想,略一沉吟说道:
“老枢密说得对,问题是谁能当此重任呢?赵延寿还是杜重威?两个谁能服众?压不住阵是麻烦,压住了更糟,都是拥兵自重,连皇帝都敢要挟的人,一旦坐稳江山,还会忠于契丹吗?难道那时再发兵来讨?与其重蹈覆辙,不如一劳永逸。所以臣侄才说这个龙椅只能皇上坐。”
“你是说皇上应该留在开封?直接管中原的事?”
“可以用中原的人,想当年李存勖不是一样做中原皇帝。”
可是李存勖二世而亡,接下来的历朝皇帝都没有逃脱这个魔咒。契丹皇帝又会如何?他没想到那么多。他想到的是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像征服渤海国一样,成立南丹国或中原国,立一个契丹人做国王。可是牵扯到父王和皇帝的恩怨还有自己的处境,兀欲再坦诚也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德光道:
“忽没里,兀欲,你们都是赤诚忠臣。你们说的和朕想的一样,朕其实也是左右为难,朕知道中原人狡猾难制,哪怕再有个石敬瑭,又何必亲自受累。都知道朕是因为石重贵拒绝称臣而发兵,他几次求和,答应继续称臣,朕为什么还要灭晋?唉,说难听点,这也是骑虎难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仗既然打了就必须打赢,不然你们清楚,输了南伐就等于连国内都输掉了。眼看胜了,还有更多难题。看来朕只能去开封了。明天大军就出发,到时候再说吧。”
兀欲相信皇帝早就想好了,不过是让他们再来帮他坚定一下决心罢了。他也相信皇帝说的两难的话是实情,最后是什么让他决定迎难而上呢?除了其他种种理由,大概盛传的开封的温柔富贵也是不可抗拒的诱惑吧。他自己和许多契丹武将还不都是魂牵梦绕。到了嘴边的肥肉不亲口尝一尝,怎么会甘心呢。只有老忽没里对此不感兴趣罢了。正在胡思乱想,就听皇帝又道:
“还有一件大事,忽没里,杜重威有什么动向吗?”
“他啊,恐怕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他原来打的算盘是陛下拿他当石敬瑭,让他统帅旧部反攻开封呢。没想到陛下霹雳手段,先夺了他的一半军队,又缴了兵甲战马,去打开封只用他两千人当前锋,后面全是契丹军。现在这几万人成了手无寸铁的羔羊。听说军中怨声冲天,不敢骂皇上,都骂杜重威。姓杜的倒没敢说什么,或许是说了没传出来。”
“怨声冲天?!大军粮草怎么样?”
“从来粮草就是最繁重的军务。十万大军的供应本就很艰难,士兵打草谷因此难以制止。现在增加了一倍人。恒州、栾城虽然缴获了大批粮草,但仍是远远不够。希望打下开封后仓里有钱有粮,还要把三司留下来继续征粮。”
皇帝沉吟良久,眼睛里露出决绝的冷光:
“让杜威军一起南下,到了黄河,......,忽没里,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忽没里脸色大变,默默地点了点头。兀欲心中一凛,把杜威和粮草一起说,皇帝的用心显而易见。忽没里的狠辣也丝毫不减当年,想到惨绝人寰的长平之战,不禁头皮发麻。然这就是战争,什么承诺、什么封官许愿,都是计谋。既不用杜重威,就不能留下他的爪牙,恐怕杜重威真正后悔的日子还在后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