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把酒对酌
匡美笑骂道:
“小兔崽子们,这是我三哥,那是你们的三嫂,敢胡说,皮痒了是不是。”
“好吃的有的是,干得好赏你。”
回头对三哥道:
“指挥探家去了,我这个副指挥当家。看我年轻,没上没下的。这里是轮休的士兵和我的亲兵。边境上站岗的二十天一换,回来休整训练;亲兵每天随我巡逻。今天接待三哥,让厨房也给他们吃点好的,每人发了一碗酒,喝了两口就胡说八道,别理他们。”
基层军营里的盛宴不过是在军帐里一张粗木桌子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把酒对酌。酒是粗粗筛过的马奶酒,肉是新宰的肥羊。没有青菜,只有切得细细的一大碗青葱蒜苗,放在酱汁里当调味料,吃着既舒爽又清香,这就是青黄不接的早春季节军营里最高级的佐餐菜肴了。这是伙头兵在伙房的瓦盆里精心培育的,只有在最重要的场合才舍得拿出来。兄弟俩迫不及待地问了各自别后的经历,又聊了些家人朋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香雪很快就吃饱了,知道他们还有重要的事谈,推说累了,要先去休息。匡嗣把她送到暖暖和和,简陋却温馨的客帐,又返回来和兄弟接着说话。军中小杂役沏了滚滚的酽茶,把火炉重新拨旺,两人手捧着大茶碗面对面在炉子旁边促膝而坐。
帐外不时传来野狼野狗的嚎叫,伴随着营中军犬不甘示弱的回应。静夜里的寒风呼啸,听着比白天有力得多,好像一只巨大的手,以大地上的草木为弦,弹拨着一曲无止无休、低沉野性的长调。匡嗣啜了口又苦又涩的粗茶道:
“五弟,我这次回来要先去找太子复命。他现在还在云州吗?”
“三哥,你当然要先去见他,只是你走的时间太长了,不知道他现在对你还像不像过去。太子和圣驾月中就回銮了,要是走得快,现在大概已经快到皇都了。”
“回銮?这么快,云州降了吗?”
代北的云、朔、寰、应、蔚五州划入契丹版图是早在石敬瑭入主洛阳之前就决定的。这五州在石敬瑭做后唐的河东节度使时就是他的地盘,各州守将大多是亲信,按说应该惟他的马首是瞻。然而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在归附契丹这件大事上,五州首脑各自有着不同的心思和态度。朔、寰、蔚三州的交接还算顺利,应州节度使愿意服从,但手下的骑兵首领不肯听命,率领自己的亲兵跑去洛阳投奔石敬瑭。虽然是背叛上国,令新皇帝处境尴尬,但终究无碍大局,契丹人也没有追究。然云州发生的事情就严重得多了。
云州的军号为大同军,是后唐河东节度使属下的二级节镇,分管代北诸州。大同节度使沙彦珣原本就是李从珂安插在河东的人,石敬瑭反叛之初他就拒绝听从顶头上司的命令,拥城自守,继续效忠洛阳。此时后唐飞灰湮灭,沙彦珣成了没娘的孩子。权衡利害:自立,实力不足;投奔洛阳,在昔日敌人石敬瑭那里不会有好果子吃;投降契丹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他没有像其它州那样打开大门迎接新主子进城,而是带了亲兵出城相迎。结果他前脚走,后脚城中副帅吴峦就封闭城门,竖起战旗,宣布要和契丹人战斗到底。在已经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岂能容他造反,契丹皇帝亲自指挥攻城。这是匡嗣之前得到的消息。他以为云州还没有打下来,圣驾必定还在那里,从驾的太子自然也在。
“云州还没降,吴峦那小子看来是铁了心要和云州共存亡了。不过圣驾回銮了,据说是太后招皇上回去。现在仗还在打,换了鲁不古大帅指挥。”
“鲁不古?从前先帝亲征都没拿下这个云州,西南招讨司这么多年一直想打也没有打下来,鲁不古有什么本事。”
“三哥你说得对着呢。这次是非打下来不可,代北五州既然割了,怎么能容得下一个云州不降。鲁不古是督战,攻城靠的是投降的唐将。塞威节度使(统新州),那个叫做翟璋的是主力。这次代北山后九州归顺,数他积极,刮了十万两银子劳军呢,其他地方也有贡献,都没有他多。皇上有意重用,给他军权,让他带领旧部立功。”
匡嗣想,几年十几年洛阳龙庭就换一次主人,除了从龙起家的,其他地方武将何去何从也真难为了他们。就像如今,有的拒绝投降,做了负隅顽抗的逆贼;有的放弃地盘只身逃跑;有的投效了新主子,率兵攻打旧日同僚。然这些都不是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道:
“太子也随圣驾回銮了吗?”
“那是一定的。太子就是想留,皇上也不会让他留啊。”
“这话怎么讲?”
匡嗣心知肚明,可还是要问,太子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他的前程,不能不关心。
“皇上防着太子呗。皇上和太子的事说不清。所有的人都在观望,不知道该靠谁。表面上哥哥坐龙椅,弟弟当太子,你好我好。实际上,恨不能一个吃了一个。皇上回去了,能放心把代北、西南这块大肥肉交到太子手上?就怕他又做出什么妖来。”
“依你看,谁能吃了谁呢?”
“三哥,我是被人当作太子党的,你更别提了,咱们都得盼着那叫什么来着,对‘兄终弟及’。可是咱们那主儿,咳,说实话真的是要什么没什么,要是有的选,我绝不会选他。”
“什么叫要什么没什么?”
“哥,这你比我清楚。文韬、武略他哪一样行,就算这些不行,要是对人仗义,能笼络人心也行啊,他只会笼络太后,下面的人哪个笼络住了。”
匡嗣看着弟弟那张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蹙紧了眉头,手指砰砰地敲打着粗拉拉的木头桌面。两年前离开李胡的时候还太年轻,只知道跟着主子吃喝玩乐,其他什么都不想。如今年纪长了,在洛阳东丹王府里和后来的逃难中经历了太多坎坷苦难,好像一下就成熟了。而且不是一个人可以昏天黑地混日子的时候了,如今有了妻妾儿女,不光要为自己,也要为家人谋安身立命之计了。五弟的话打乱了他刚刚整理好的心情,令他感到有些难以接受:
“你这样说有什么根据?”
“哥,你爱信不信,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你说根据,我就是。你是他的人,我也应该是。可是除了把我打发到边关,早把我给忘了,哼,现在的一点一滴都是我自己挣的。换了皇上,保证不会。那个韩延徽,也姓韩,也是汉臣,他的儿子不到二十岁就当上了羽林大将军,还得了个特进太尉呢。那是三品以上的官!要不韩延徽怎么会死心塌地卖命。我不敢和他比,可也差得太多了吧。这次御驾亲征,要不是皇上文韬武略,身边忠臣谋士,哪能有这样的结果。没打一两仗,没死几个人,就得了幽云十六州这么大片肥得流油的地盘,还把个石敬瑭笼络得服服帖帖。说是父子之邦,两个皇帝好得像亲兄弟。太子呢,靠下面的武将立了点小功,可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要玩阴的。怕皇帝这个功太大,以后再也扳不倒了,想把石敬瑭的皇帝搅黄,撺掇赵德钧去争。结果什么没得到,把姓石的、姓赵的都得罪了。这还没什么,主要是皇上周围的谋臣武将都恨死他了。”
“你在关外当个小军官,怎么知道这么多。”
“怎么不知道,不说别人了,老鲁不古一喝多了就唠唠叨叨。老爷子不错,他挺喜欢我的,还劝我早点改换门庭。说跟着太子没有好果子吃。”
半响无语,匡嗣沉吟着喝干了一碗茶,匡美给他续上,俯过身子小声道:
“太后老糊涂了。皇上外憨内精,太子是假的,将来还得是亲生儿子。哥你这回到皇都要多长个心眼,别太实诚了。你不比我,我就是条蚯蚓,只能在土里拱,你见的世面大,说不定能飞上天去。人家对得起咱,咱拼了命也值,对不起又何必。狡兔还得三窟呢不是。你要是得了道,我也有希望,不然真的想想都没劲。”
匡嗣回到客帐中,压着心事又和香雪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才睡。往常都是他一转身就打起呼噜,这一夜却听着香雪鼻息均匀,他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太子真的那么不堪吗?他不愿意相信,却由不得不信。一是匡美不会瞎说,二是自己了解李胡的为人。也许要庆幸这两年不在皇都,没有跟着李胡陷得更深,现在回去正好可以观察风向。可是改换门庭哪里有那么容易。你想效忠新主子,不但要从头做起,人家还可能拿你当奸细。想想自己一家也真命苦,爹爹跟着耶律倍,不说得不得宠,结果是太子被废。自己跟着李胡,眼看着主子当上了储君,以为可以鸡犬升天,却陷入一场更加凶险的战争,李胡的结局可能还不如他的大哥。也许不如退隐山林,当个普通百姓。可是香雪能受得了贫贱,正印夫人却不行,她娘家那帮人的口水都会把自己给淹死。想来想去,直想到附近村庄里公鸡喔喔叫,打破了深夜的静寂,困意才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渐渐沉入梦乡。
醒来时只见白晃晃的晨光透进门窗的缝隙。香雪穿好了衣裙,正对着镜子检查乌黑的头上有没有乱发。在这里不用早起做羹汤了,她似乎有些不太习惯,闲得手脚无处安放。见丈夫醒了,香雪腼腆地笑着过来帮他穿衣服,匡嗣和她开了几句玩笑,她羞恼地扭身回到梳妆台前去了。听见帐中有了动静,小杂役撩帘进来,送来热水、汗巾。香雪自己洗了脸,又给丈夫拧了把手巾,递过去问道:
“今天干什么?是出发去云州吗?”
“不去云州了,直接回皇都。”
“不去见太子了吗?”
“太子已经回皇都了。这回好了,我和你一起回去,回去就禀报母亲,迎你进门。”
匡美准备了虽不精致却十分丰富的早餐,吃饱后已是红日高照。这是一个春和日丽的晴天,匡美仍派昨天那辆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马车送他们上路,驭手也还是那个脸上长满痘痘的小兵。匡美道:
“他把你们送到皇都再返回来,便宜这小子,正好回家看他娘。这一路可没有那么多驿站,遇到人家就早早歇息,天气还凉,可别撂在半路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冻着了不是好玩的。”
匡嗣把他拉到一边嘱咐道:
“五弟,好好当你的兵,少说话,多干事,对朝廷的事装聋作哑。大事有我,你只管埋头积累军功,不必操别的心。将来一定有咱们的出头之日,有你的用武之地。听见没有。”
从雁门关到皇都整整两千里,匡嗣听了弟弟的话没有了急于见到太子的心情,仍是朝行夜宿,从容而行,一路和香雪饱览大地春回的迷人景色。北国不同于中原,很少有阡陌中农夫扬鞭赶牛的劳作景象,更多的是蓝天碧野,牛羊如云,蘑菇样的帐篷星罗棋布,悦耳的牧歌在空中飘荡。他们来到皇都已经是春末夏初。
一进都城,尽管急于想见到素未谋面的儿子和家人,匡嗣却没有直奔府邸,而是下榻在驿馆里。一是为了安顿香雪,二是按照重臣出差的规矩,回家前要先报到复命。
他向陌生的门官说明身份,那人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进去报告。匡嗣站在门廊上打量这座华丽府邸,它比从前的太弟府更加宏敞也更加戒备森严,大门内外都站着衣着整齐、表情严肃的卫兵,垂花门两侧手握刀枪的卫兵身边还有一黑一黄两条大狗。匡嗣进来时那狗就汪汪狂吠,被门官喝了几声才乖乖地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