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丧心病狂
萧兀里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身下铺了一条毡毯,他感觉不到冰冷,只觉得左边半拉身子疼得像是在被烈火炙烤。疼痛和周围的喊杀声,使他立刻记起是在什么地方,想挣扎着爬起来,可是除了引起更加钻心的剧痛完全动不了。身边只有一个小兵守着,手里拿着一只水囊。
“大帅,你醒了,喝点水吧。”
“我怎么了?”
“大帅,别动,你的胳膊,伤得很重,……”
小兵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出那条胳膊已经被砍断,只连着一点皮了。
“那边打得怎么样了?”
“大帅,敌人很凶,我们的人剩下不到一半了。”
小兵的声音发抖。萧兀里后悔不迭,如果准备得更充分,本来是可以对付的。怪只怪自己,没有想到萧罗大竟如此肆无忌惮、丧心病狂。自己死不足惜,可惜了这两百弟兄,更可惜没能保护好王妃、王子们。今天上午他得到王妃们被押出城的报告,根据种种迹象,感觉到凶多吉少。这段时间以来,东丹国上层流传出这样的说法:耶律倍叛逃,家眷有罪,不应该继续住在王宫里,应该下狱甚至处死,作为对叛逃之人的惩戒。萧兀里用维护辽阳府治安的权力,竭力保护王妃王子们在宫中的安全,然出了辽阳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想立刻带人去追,可是耶律羽之抓着他不放,谈城防谈军饷一直扯到快中午。他心如火焚,却找不到理由走开。等到好不容易脱身,来不及召集更多人马,只带了随身亲兵两百人就飞奔出了城。追出好远都找不到踪迹,才醒悟到那伙人没有走大道,又翻回头来找,才在这里追上。要是带的人多些,要是追上的早些,要是先不暴露埋伏起来突然袭击,……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身体疼得仿佛撕裂一般,他拼命忍住喊叫,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在心里说道:王上,对不起,我答应过,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保护好他们,现在我要死了,也算履行了承诺。
其余家人都上了车,云霓拉着兀欲的手仍然站在雪地上,紧张地观察着眼前的形势。她想趁着士兵们投入拼杀,让兀欲骑马逃跑,逃出一个是一个,留下丈夫的一点骨血,一家人也不至于全都死得不明不白。可是他们被围在中间,骑马往外跑更加危险。她看到萧兀里受了重伤,想要过去看看,可是又怕和家人冲散。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云霓闭上眼睛,明知没用,还是默默地祈祷:
“佛祖,佛祖,你显显灵,快来救救我们吧。”
“母妃,你看!有人来了!”
兀欲一声大叫,云霓睁开眼睛,好像神迹降临般,她看见跑来一队骑兵。这队人马军服华丽,人高马大,前面两名骑兵举着旗子,后面的骑手们都身披漂亮的黑斗篷。不知是什么人,而且人太少了,云霓更加紧张起来。
“住手!住手!舍利郎君金牌使者在此,统统住手!”
随之而来的还有“当当当”响彻山谷的清脆锣声。斗得筋疲力尽的士兵听到这声响,看到这支气势不凡的队伍,都受到震慑。萧罗大的人处于进攻的主动,他本想连萧兀里一起杀人灭口,没想到又引来一拨人马,人虽不多却气势汹汹,不禁有些心虚。他不再狂喊催战,战斗便渐渐止歇。
“你们是什么人?”
萧罗大排开众人来到前面大喊。彪悍的黑袍骑兵中闪出一员白袍将军,他身材魁梧,浓眉阔嘴,年纪不过二十岁左右,威风凛凛,一脸桀傲,有种不可一世的气慨。
“来,给他看看!”
白袍武将对两个打头举旗的军卒命道。
罗大只见一面黄底黑字的滚边牙旗上绣着大大的“钦”字,另一面绣着“使”字。白袍将军从腰里掏出一块比手掌略大的金牌,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
“认识这个吗?”
金牌使者,是皇帝亲自派出送信或办事的钦差,罗大有些含糊,但还是虚张声势道:
“金牌使者,这我知道。你们跑到这里干嘛来了?”
白袍使者不理他,朝后面一个装扮和其他人不同的小校问道:
“你不是说土匪打劫宫眷吗?我看是军队内讧,你竟敢骗我!”
那小校是萧兀里派去求援的,他碰上这支队伍,怕他们知道实情不肯来,灵机一动就说是土匪劫道。问土匪有多少人马,他说只有几十个蟊贼,这时上前说道:
“将军,他们就是土匪,冒充官军的,你看那边不是宫眷?”
借着暮色中残留的光线,白袍使者看到包围圈中有三辆寒酸的马车。忽然他警觉到有人马正悄悄地绕到后面,想要包围自己的人,这让他怒不可遏,举起宝剑大喝一声:
“妈的王八蛋!都给我滚回去!看来真的是土匪!告诉你们,别轻举妄动,后面还有大队人马呢!”
使者手下两名矫健骑手反应敏捷,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已经箭一般窜出去直奔萧罗大马前,其中一名骑手跳到马背上,抱着他滚到地上,另一名眨眼工夫就将他的手反拧到背后。两个人用刀抵着被制服者的喉咙,把他带到白袍使者面前。使者松了口气,笑道:
“连我你也敢惹。让你的人下马,扔掉武器后退三十步,不然杀了你!”
等这拨人马遵命执行,他回头问带路的小校:
“你们的头儿呢?叫出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忽然一个少年从被包围的人群中冲了出来,扑到使者的脚下,大声喊道:
“表叔,表叔,是我啊,我是兀欲!”
白袍将军跳下马,抓住少年的胳膊:
“兀欲,怎么是你!”
兀欲冲到萧罗大面前,劈里啪啦猛扇了好几个耳光,回头说道:
“表叔,这个坏蛋想要害死我和母妃还有弟弟妹妹。你杀了他!”
云霓拉着阿不里,云裳牵着娄国和稍儿,大氏抱着隆先,蹒跚着走了过来,云霓道:
“兀欲、娄国、稍儿、阿不里,快来给表叔跪下,谢谢他救了你们。”
孩子们跪了一排,她自己也福了一福,泪流满面道:
“敌烈表弟,一定是佛祖派你来的,你救了我们全家,我们永远忘不了你。”
被叫做敌烈的这名年轻武将,大名叫萧翰。他的生父是太后述律平的亲弟弟萧阿古只。述律平同母异父的二哥萧室鲁没有儿子,而阿古生子息兴旺,大家一商量,就把萧翰过继给了室鲁。萧室鲁只有一个嫡生的女儿名叫萧温,嫁给了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做了皇帝,萧翰便水涨船高,成了当朝国舅。无论生父阿古只还是嗣父萧室鲁,都是耶律倍的亲舅舅,东丹王和萧翰是至亲的姑舅表兄弟,所以兀欲喊他表叔,云霓叫他表弟。萧翰伸手去扶跪在雪地上的孩子们,先扶起兀欲,又拽起娄国和稍儿,最后去搀阿不里。
萧翰握着阿不里冰冷的手,不经意地朝女孩的脸看了一眼,这一看就呆住了,握住的手忘了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瞅。阿不里今年十三岁。她的生母是太子宫里的一个宫女,一次太子酒后乱性,让宫女怀了孕。当时太子大婚才一年多,兀欲刚刚出生,耶律倍和一对姐妹花太子妃正意蜜情浓,不肯承认自己胡闹,非说是宫女魅惑勾引。孩子终究是生了出来,宫女却难产而死。云霓没有亲生骨肉,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字,待她如同己出。女孩正值豆蔻年华,虽是冻得手脚像冰块,脸蛋像青罗卜,仍然掩不住花蕾般的容颜。随从轻咳一声,萧翰仿佛大梦初醒,赶紧放开手,笑容浮上面孔,转过脸来对王妃说道:
“表嫂,原来真是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人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想要害死我们。萧兀里将军带人来救,和他打了起来。对了,萧将军受了重伤,要快送回辽阳府。”
车队朝辽阳府快速驶去。萧罗大被捆起来像麻袋一样扔在马背上,他的兵都被缴了武器,垂头丧气地上了马,被押着走在队伍里。伤兵们也都驼在马背上,死者留在当地等着明天来收拾。萧兀里被抬到一辆车上,身上盖了厚厚的毡毯和貂皮氅衣。云霓、阿不里和小宫女上了一辆车,大氏抱着隆先,云裳抱着稍儿,和娄国挤在另一辆车里。虽然很挤,可是他们身上加了衣服,心里也觉得暖和多了。萧翰走在队伍中间,他没有理骑马跟在身边对他说话的兀欲,一个人陷入沉思。
今天已近傍晚还在急急忙忙赶路,并不是因为他急于完成送信的任务,虽然这是一道紧急圣旨。实际上是昨天下榻的驿站驿丞太过热情,晚上准备了丰盛的酒宴和歌舞,又安排一位舞姬侍寝,他睡到今天中午才起。本想再住一晚,可是昨天刚到驿站时端着架子,曾说过今天必须到辽阳府,一时不好意思改口。上了路才发现接下来没有合适的驿站了,这才拉了晚往辽阳城赶。
之所以敢一路饮酒作乐,不急着赶路是因为临出发之前的一次谈话。皇太弟耶律李胡摆宴,只请了他一个人,等到酒过三巡,屏退了下人,太弟说道:
“兄弟,你打算怎么办这趟差事呢?”
李胡比萧翰还小一岁呢,但从不叫表哥。记得当时自己说道:
“怎么办?皇上信任,当然要办好。”
“哈哈,就知道你没心没肺。咱们兄弟不绕弯子,这封信怎么送,必须要有个讲究。”
这话一开始就很不中听,但最后一句更是让他吃惊。都说皇太弟胆大包天,可连下达圣旨都敢插手这也太过分了,说道:
“这是圣旨欸,你没喝多吧,要有什么讲究?”
“兄弟,你别急,听我说你就明白了。你说唐朝为什么能有三百年国运?”
“怎么扯到唐朝去了。你说为什么?”
“当年唐太宗夺位,杀了太子大哥和太子同党的弟弟,接着一口气把一兄一弟的十个儿子全杀了,连吃奶的娃娃都没有放过。不是他心狠,是为了朝廷的稳定不得不这么干。当今圣上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留着废太子不杀,让他逃了。现在还要养着小白眼狼。我劝他他不听,说母后不让动。这是个祸根。当今皇后是你姐,你是当朝国舅。为了皇上根基稳固,为了皇后平安,这封信不能送。我是说,不能像平常那样送。”
萧翰心中一凛。觉得他说得似乎有道理。兀欲已经懂事,等那小子长大了,怎么会心甘情愿匍匐在当今皇帝的脚下呢。他会想,皇位本该属于他的父亲,他自己这会儿就是太子。也许那傻小子不会这样想,但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古往今来都是如此。然萧翰对李胡也没好感,这个什么事都敢干的混蛋才不是为了皇后和皇上,而是为了他自己。最担心兀欲的,正是这位太弟。萧翰想起姐姐萧温,她现在还没有生下儿子,正是因为如此,太后才让皇帝立李胡做了太弟。可是皇帝和姐姐都年轻,也许将来会生下儿子,那时谁来继承皇位?这个胆大妄为的皇太弟会不会又要对侄子不利呢?
“不送怎么办?你让我退回去,说这道圣旨错了?”
“谁叫你不送了,你只要在路上生场大病,耽误几天就行。”
“耽误几天有什么用?不是还要送到?”
“这你就别管了,其他我来安排。反正是为了你好。”
萧翰猜这家伙一定是得知了圣旨的内容后,想争取时间对兀欲兄弟下手。从感情上,他不想帮这个混蛋,可从理智上,又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话有几分道理。一路上他犹犹豫豫,虽没有假装生病停止不前,却也没有疾驰如飞,只以让人挑不出毛病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走。现在情况有了变化,他决定尽快赶到辽阳城,宣读圣旨。一是无意之中把烫手的饽饽接到了手里,自己可不想亲手干脏活;二是看见了美丽的阿不里,想要把她娶来做正妻,正好送个顺水人情给她的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