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二世而亡
离开开皇殿,皇帝耶律德光悠然坐在步辇上,朝内宫长春殿走去。
皇都的五月好比南京的四月,太阳娇艳艳的,既给足了温暖,又没有那么炎热。宫中花草树木不多,但都绿的冒油,鲜得出水,道路扫得像镜子一样光亮,宫墙宫门刷洗得像刚刚油漆过。看着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赏心悦目,想起刚才殿堂上群臣说的风调雨顺、八方来朝的好消息,他的心情非常愉快。远处传来悠扬的放牧小调,他忍不住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想要吼上两句。忽然看见一个个笔挺站在路边的士兵,想起这是在宫里,前后是辇卒,还跟着大批侍卫,咽了口吐沫打消了念头。
耶律德光登基已经满五年,年纪也三十四岁了。登基之前和之初的艰难时期终于过去,自从两年多前亲自视察南京,彻底收服了海东盛国故土,了结了与大哥争夺皇位的纠葛,就一马平川万事顺遂。作为天下最强国的九五之尊,他自然有理由得意自豪。当然不是没有烦恼,诺大一个帝国,治下数百万人口,怎么可能风平浪静呢,但都是可以控制和驾驭的日常之事,正好让那些饱食终日的文武们有点机会练练拳脚。
健壮的辇卒们不用指示就知道应该去哪里,迈着矫健平稳的步伐径直朝前面走去,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门前,门卒大声报道:
“皇上驾到!”
门内回音般响起一连串的响亮喊声:
“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德光迈下步辇,刚要跨入门槛,一个人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小声喊道:
“皇上,皇上。”
回头一看,是自己的亲信侍卫队长,德光笑眯眯问道:
“什么事急赤白脸的。”
“皇上,这儿有一封密信。”
“什么密信?怎么会到你的手里?”
德光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所有的公务信件,包括军事机密,都应该送到枢密院,再由大臣交给皇帝;私人信件很少,即使偶尔太后、皇后有信,那也是通过太监宫女传递,由贴身侍卫送到皇帝面前的信德光记得还从来没有收到过。
“皇上,是东丹王的信。”
“啊?!”
德光倒退一步,从门槛上收回了脚。他接过一封皱皱巴巴的信笺,上面一片空白,只在一个角落草草写了六个契丹字“契丹皇帝亲启”。无疑是大哥的亲笔,字迹非常熟悉,那是从小师傅就当作字帖让他好好学习的。他的手微微发抖,这是耶律倍第一次来信,自从三年多的那个冬天浮海而去之后就音信全无。当然不是不知道他的踪迹,而是没有从耶律倍自己那里哪怕得到一张纸片一个口信。消息反而都是来自敌对的唐国朝廷。
耶律倍出走之后大约一个月,唐国就派来了使者。通告契丹的前太子已经到了洛阳。实际上这件事成了唐国和契丹关系变得密切起来的一个转折。自从即位之初与唐国打了一场定州大战,契丹惨败之后,两国关系降到冰点。期间有过几次交涉,都是契丹要求归还俘虏,唐国都予以拒绝。当时行在正在南京,他非常关心大哥的下落,立即和太弟及几位重臣召见了唐使,使者道:
“皇上非常重视和契丹的关系,前太子投奔是件大事,所以派我来通报。”
一旁的太弟李胡插嘴道:
“耶律倍到了哪里?”
“已经到了洛阳。”
“哼哼,是你们皇帝派人八抬大轿抬过去的吧?现在是关在牢里还是住进了高堂阔府?”
使者并不想隐瞒,知道隐瞒也没有用,礼貌答道:
“当然是以礼相待,皇上赠东丹王姓东丹,名慕华,封为怀化节度使,瑞、慎等州观察使。在洛阳赐宅邸居住。”
“那你们还来干什么?我们要是让你们把人交还回来,你怎么说?”
使者道:
“交回来自然做不到。比如家里来了客人,特别是遇了难事来投奔的,怎么能把人家赶出去甚至送回到他逃出来的地方呢?”
李胡大怒:
“那你们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戏耍本朝?”
“绝对不是,那不是戏耍贵国而是戏耍本使的脑袋了。皇上以为贵国一定很想知道这个人的下落,通报一声是邻居的义务。也想听听贵国有什么想法。”
李胡还想说什么,德光制止了他。这位太弟一直主张斩尽杀绝,不能手软,不但前太子,连他的儿子都要斩草除根。可是德光不想,除了太子一脉为了什么?怕自己一脉的皇位受到威胁?可是皇位继承人是这位太弟,当时自己嫡生的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儿子还没有生出来。他才不想为了太弟落得一个暴君的千古罪名呢。大哥永远离开契丹留在唐国不回来最好。唐国那些老奸巨猾的能臣,一定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派使者来,以前太子为筹码和契丹周旋并缓和关系的。他把使者打发到驿馆休息,命令好好接待。问参加了接见的汉丞相韩延徽道:
“怀化节度使是管哪儿的,瑞、慎州又是哪?朕好像没有听说过。为什么又是在洛阳居住呢?”
韩延徽现在封了鲁国公,已经年届五旬,捻着花白胡须得意道:
“皇上垂问,老臣正好知道一二。这怀化军就是在瑞州和慎州设置的军镇,那是在前唐,不是现在沙陀人的唐朝,位置就在如今咱们的霸州彰武军一带。这根本就是画了个饼给东丹王,他当然要住在洛阳了。”
李胡气呼呼道:
“皇上准备怎么谈这件事?”
看着气得满脸通红的三弟,自己暗笑答道:
“朕要谢谢唐国皇帝,还要嘱咐唐人善待大哥,护他安全,如果出了一点差错,朕可是要兴兵问罪的。朕还要派人去看望大哥,告诉他,东丹国国王的位置还给他留着呢,希望他回来,如果不想回来,就安心在唐国颐养。让去的人带上银子和上等特产,告诉他他永远是朕的大哥。”
一晃两年多过去,以此为契机,唐国频繁派人北使,契丹也有来有往,定州之战的阴霾渐渐消散,两国似乎成了友好邻邦。其间虽然有朝中武将多次生事在代北云中发起骚扰和进攻,朝廷也乐于看到对唐国实施一定程度的压力,但都没有让它燃成大规模战火。而唐国正忙着在两川用兵,也不想扩大冲突。这段时间里耶律倍没有传回过一句话,派去的使者求见都遭到拒绝。只听他们回来报告说几个月后东丹慕华改名为李赞华,并封为义成节度使。义成节度使有实际地盘,而且在唐国腹心,统领滑州、郑州、颍州等地。据说李赞华仍然优游自在不管政事,后来朝中反对的人声音太大,两年后又改任昭信节度使,这回辖地又到刚刚称帝不久的吴国去了。现在大哥突然来信了,出了什么大事呢?
德光问道:
“信是谁送来的?人呢?”
“是东丹王身边的亲信,他说姓高,叫高栓柱。咱们的人有认识他的,说的确是从前东丹王身边的一个亲信内侍。”
德光撕开泥印,将一张薄薄的信纸从笺封里拿出来,正要看,一个人从院门里面跑出来,差点撞到他身上,大声笑道:
“皇上驾到喊了半天人影也不见,母后脖子都望酸了,我说一定是在门槛上绊倒了,正忙着叫御医呢。看这不是好好的,皇上是成心吊母后的胃口怎的?”
德光一见到这位太弟,上午的好心情立刻烟消云散,没好气道:
“你不上朝,请假说身体不适,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皇上,我真的是身体不适,母后都说我脸色不好,陛下怎么看不出来。我是怕传到母后耳朵里替我担心,强撑着过来给母后请安的。哎,这是谁的信?皇上这么急着要看门都不进了。”
“大哥的,刚刚收到。”
“大哥?哪个大哥?你,你是说咱们的那个……图欲?”
李胡惊得张大了嘴,口舌也不灵便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德光把纸折了折,捏到手心里抬脚向院子里面走去,李胡跟在后面摇头念叨:
“真的假的,不是再也不联系了吗?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这是一个宽大的四合院,院子里栽着几株银杏、垂柳和黄栌,一座青石斑斓的假山和山下一汪水池横贯中央,水池上架着雕花扶栏的木桥通向正殿,桥下锦鲤在水中摇头摆尾游来游去。正殿的门楣上挂了一块赤金九龙蓝地大匾,上面写着“长春殿”三个大字。这便是太后述律平的颐养之处。皇帝每天都要来请安,不上朝的日子母后睡醒即到,如果母后起晚了,还在窗外恭候,最长的一次足足候了半个时辰。朝会的日子则是一下朝就来,把朝会上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要对太后述说一遍。
德光进了堂屋,这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只听见西边的侧厅里人语喧喧,还有小孩子的咿呀声,两名宫女已经挑起了锦缎门帘。德光走了进去,只见母后坐在窗前的大卧榻上,穿了一身鹅黄色绣花长裙,套着麒麟补子比甲,头上戴着双凤撍珠金步摇,正笑得珠串乱颤。膝盖上坐了一个穿大红袄裤,梳了个朝天撅的小男孩,地上背对着门口对面站着个穿着兰裙绿袄头戴珠花的女子。太后笑道:
“皇上驾到,驾到哪里去了。述律,看你父皇真的来了,快叫父皇。”
德光陪着笑躬身请安,然后转过脸对蓝裙女子道:
“你怎么这会儿来了,不知道朕下朝要来说正事吗?给母后请过安了就带述律回去吧,我和母后有话说。”
女子看看跟在皇帝后面进来的李胡,撇撇嘴道:
“不是我要来,是述律喊着想奶奶了。”
说话的是皇后萧温,她既是太后的儿媳妇又是亲侄女,在婆婆面前最得宠不过的。她没有说的是,今天早上宫女告诉她,李胡没有去上朝,而是到太后宫里去了。萧温便急急忙忙赶了来。她最恨这个小叔子一天到晚钻头觅缝往太后面前凑,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整天在母亲面前卖乖讨好。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姑姑兼婆婆早几年那么迫不及待立了这么个太弟,一想起自己这个正牌皇后生的龙子当不了太子,反倒要让这个家伙继承皇位,她就快要痛不欲生了。她觉得要想改变这个已成定局的噩梦,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要让太后更多地见到述律,对皇孙的感情超过小儿子。述律平道:
“什么事,蝎蝎火火的。温儿,你先回去吧,下午再来,接着给我和述律讲狐仙的故事。”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宫女们重新换了茶,述律平让皇帝坐在榻几的另外一侧,小儿子拉把椅子坐在身旁,笑吟吟说道:
“出了什么事?”
德光将捏在手心里的信笺、信纸摆在红木榻几上:
“母后,大哥来信了,朕还没有来得及看呢。”
述律平一惊,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起来,先拿了信封看,微微颔首:
“是他的笔迹,写的是你这个契丹皇帝亲启。你先看看,写了些什么。”
德光展开信纸,信不长,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他一脸困惑地将信推到母后面前,说道:
“唐国内乱,李从珂起兵谋反,李从厚逃出洛阳城,大哥请契丹出兵讨逆。”
述律平一怔,并不再看。李胡便伸手拿过去,一字一句认真看了起来。见太后、皇帝都凝神沉思不语,一拍大腿道:
“大哥昏了头吧,人家闹家务咱们掺和啥?难不成要契丹乘机灭了唐国?这也不对啊,灭了唐国对他有什么好处?”
述律平缓缓问道:
“李嗣源是什么时候死的?”
德光道:
“去年十一月,当时还是李从厚派人来报的丧。”
“是啊,看这封信的时间是三月底,这么快就被赶下台了?又是一个二世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