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斩关而入
第二天,大军拔营南下。许多军队被派到各地攻城略地或接收驻防之后,扈拥着御驾一起出发的还有七八万契丹军和燕军,另外就是五万杜威军。前锋的进展势如破竹,皇帝于是下令加快行军速度。然既然要簇拥着御驾前行,就不可能走得太快。此次南伐几进几退艰苦卓绝,皇帝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一直没有完全康复。这一次受降,正值数九寒天最冷的日子,在露天高坡上吹了风受了凉,又有些反复。此时正值三九尾四九头,天气仍是非常寒冷。随军的御医嘱咐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骑马。其实就是没有御医的禁令,皇帝近来也很少骑马了,尽管他才四十出头,应该正是跃马扬鞭快意奔驰的时候,然由于身体笨重,很难跑得起来了。就是乘车也不能太快,否则那种颠簸比骑马好不了多少。大军一天行程七八十里,这对骑兵算不了什么,可是步兵就辛苦了。契丹兵人人有马,就是燕军留下的也都是骑兵。只有杜重威的降兵,马匹都被收缴,送回到契丹,只有凭两条腿步行。
还有两天就到黄河了。这一日,天气晴朗,寒风浸骨。中午,大队人马到了一个顿馆,全军打尖歇息,打前站的杂役在顿馆里专门为皇帝做了热饭热汤。耶律德光胃口不错,吃了一大碗羊肉泡馍,一盘遵照医嘱每餐特地加的豆芽青韭。饭后走出帐篷,抬头望望天空,那是腊月里难得一见的蓝天,上面漂浮着朵朵白云,对陪他用膳的兀欲和忽没里说道:
“那边有座小山,朕想上去看看。”
兀欲劝道:
“皇上,到处都是冰天雪地,没什么好看的。上坡太累,陛下要想松泛松泛筋骨就在这平地走走算了。”
“累什么,整天蜷在车里腿都没劲了,连这个小坡都上不去,朕岂不是成了废人。”
一班人马簇拥着皇帝爬上小山,忽没里也呼哧呼哧地跟着爬上来。正如皇帝所说,上到小山顶不过走了一两百步。周围一片平原,虽是两人多高的小小山包,却也居高临下,一望无际。放眼远眺,景色比起从地面平视变得大不一样,冰天雪地的银色世界也展现了它的别样壮观。旷野莽原,一马平川,微微几处丘陵起伏,宛如大海波澜;不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低矮破旧的房屋裹上银装变得像水墨画般娴雅素静;枝桠伸展的枯树或成片或零星地矗立在白色的大地上,在寒风中微微起舞,既挺拔苍劲又别具妖娆;温存含蓄的红日当头高悬,仿佛在陪着人间至尊一起欣赏这幅美景。
“你们看,多美呀。”
兀欲心想,景随心生,看来今天皇帝心情不错,肃杀凄凉也成了粉雕玉琢。正想答一句得体的话,就见身后一群卫兵老鹰扑小鸡似地朝旁边小树林里冲了过去。本来娴静优雅的气氛被士兵的鲁莽惊得像鸟儿一样扑棱棱飞了。还没等君臣弄清发生了什么,士兵们已经大步走出了小树林,好像凯旋而归的功臣似地,得意洋洋地押着五六个人过来。一名小头目咧着嘴笑道:
“皇上,卑职看着那边的树丛中有东西,以为是狼呢,原来是这些狗杂种。他们躲在这里想要偷袭皇上。皇上下令,卑职把他们砍了。”
“皇上饶命!”
那几个人一起扑通跪到雪地上。他们身上穿着齐膝长的破旧棉袍,头上戴着灰突突的毡帽,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浑身不住地哆嗦。其中有人喊道:
“皇上饶命,冤枉啊!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杜大帅的部下,到这儿是找吃的,听见有人来了,吓得躲起来,不是要害皇上啊!”
兀欲定睛细看,几个人衣衫肮脏,满是污垢尘土,但是统一的军服。他们的脸上又是鼻涕又是土,几乎看不出年龄,但有一个身材瘦小,最多只有十五、六岁。他用手背抹着脸上的眼泪咧着嘴呜呜地哭。兀欲见皇帝没有理卫兵,沉吟着打量这些人,知道他心里和自己一样好奇,便问道:
“那个小兵,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小兵抹了把眼泪,没了主意似地左右望望,其他人都低着头只顾瑟瑟发抖,没人敢看他,便战战兢兢爬起来走近兀欲和皇帝,一到跟前,见兀欲的脸色没有那么吓人,眼泪更像是涌出的泉水一样哗哗流个不停,他不住地扯着袖子擦,倒着气抽噎。兀欲见他可怜,缓和了口气问道: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找,找,呃,找吃的。”
“大雪地里有什么吃的?”
“没,没有,有,有,有老鼠洞、树洞,有时还有蛇,呃,......”
“老鼠洞里有吃的?”
“有,有的有粮食,有的没有,有,有的有小老鼠。”
“你们吃老鼠?为什么?没有饭吃吗?”
小兵摇摇头:
“有一点,吃不饱。”
“怎么不去村子里找,跑到野地里来?”
“村,村子是契丹人的,我,我们不敢去。”
“今天找到什么了吗?”
小兵摇摇头,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谁有吃的,给他一点。”
皇帝忽然说道。
兀欲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丝帕,里面包着两块绿豆糕,这是每天小厨房给他做的点心,怕行军途中饿了,用来垫肚子的,今天还没顾上吃。他递给小兵,小兵接过来,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兀欲,一下就把一整块塞进嘴里。吃进去才发现太干了,吞不下去,噎得他伸长了脖子。兀欲看他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笑,让身边一个卫兵把水囊递给他。小兵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水把点心咽了下去。等缓过点气来,眼泪更止不住了。他抹了把泪,看着另一块糕,咽了口吐沫,没有吃,把它攥在了手心里。
“让他们走吧。”
皇帝皱着眉头挥挥手。几个人趴在地上磕了头,起来瑟缩着身子下山去了。兀欲从背后看见小兵似乎把剩下的一块点心掰开分了给其他人。忽没里摇头道:
“皇上,没办法,粮草不够,全军都减了配额,降军减得自然要多些。契丹军和燕军勉强吃饱,晋军肯定是吃不饱的,饿不死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吃饱了还不是一样,再过两天就永远饿不着了。”
皇帝沉着脸咬紧嘴唇,和刚才指点江山时判若两人似的。兀欲这些年跟在皇帝身边,对他非常了解了。皇帝指挥征战,杀伐决断,动不动就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眼睛都不会眨。然私底下对家人、部下心肠却很软。若非如此,也不会善待他这个上代有仇怨的侄子。不但对自己如此,对犯过谋反罪的族人也都十分仁厚。那个小兵和太平王年纪相当,不知皇帝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其实兀欲又何尝不可怜那些士兵呢,他们不像争夺地盘的武将们,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当兵打仗,就是为了吃口饱饭。造了什么孽成了降兵,挨冻受饿,还要赤手空拳地被杀死呢。匡嗣说道隐今年十六岁了,会不会也被抓到军队里,就像这个小兵一样呢。兀欲试探道:
“皇上要是可怜他们,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
“……”
“各地投降的守将和军队那么多,皇上都没杀,当官当兵的都留用了。何必非杀杜重威的兵呢。要是真的杀了,臣侄担心,还有那么多州县没有投降,兔死狐悲,都该拼死反抗了。”
忽没里见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三个,便不带遮掩地直言道:
“各地藩镇只要不反抗当然不能动,他们有人有地盘,一动就乱了。只要投降,听命新朝,就先留着。杜重威不一样,谁叫他自作聪明,现在是老虎掉进陷阱,攥在咱们手心里。留着是个包袱,杀了人不知鬼不觉。”
“几万人怎么会人不知鬼不觉呢。一个小兵挨饿皇上都不忍,那里有多少这样的人呢。皇上,再有两天就到开封了,粮草想想办法总能解决。实在不行让杜重威想办法,听说他富可敌国,连皇帝都贿赂,满朝大臣都叫他喂饱了。只是让几万士兵吃饱肚子不难吧。还有赵延寿呢,幽州那么大一块肥肉在他手里,五万降兵给了他,只见他高兴,没见他发愁粮草,再要他多供几万张嘴,看他怎么说。皇上,不如先安抚他们,等局势平定再说。”
德光看了看忽没里又看了看兀欲,板着脸说道:
“朕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忽没里,谁让你杀人来着?朕只是说不能让他们进开封。在城外找个地方,把这批人圈起来,为的是不让他们作乱,如何处置以后再说。”
还有五天就是契丹的会同十年(947年)或者说是晋国的天福十二年的新年了。这天傍晚,御驾大军来到开封东北郊外五十里的赤冈。如果不是在军情特别紧急的情况下,御驾亲征的途中,每天都会有前军在预计到达的宿营地提前为御帐扎营做好准备,比如物色水源充足、开阔平坦,干燥洁净、冬暖夏凉的位置,侦察周围、排除隐患、布署警卫等等,如果驻扎得比较久,时间从容,还会预先将穹庐扎好,冬天升火,夏天防暑,烧好热水,备好酒菜。
兀欲看见预先扎好的是那座带着金色葫芦顶的阔大帷幕,就知道皇帝打算住上一些日子,并不急于入城了。他和忽没里一起陪同皇帝进了大帐。帐中温暖如春,炉火烧得正旺,床上铺了松软的被褥,坐榻上摆了绣花坐垫,一盏茶摆在矮几上,袅袅冒着清烟。几名内侍迎上来,接帽的接帽,脱袍的脱袍,皇帝坐到榻上,有人脱靴脱袜,换上暖鞋。二位臣子告辞道:
“皇上早点休息,臣不打扰了。”
忽没里加了一句:
“皇上准备哪天入城?臣等也好有个准备。”
“你们先别忙走,喝杯茶再去歇着不迟。朕正想问你们呢,你们说什么时候入城呢?”
二人坐到榻对面的椅子里,内侍给他们上了茶。忽没里原本不主张皇帝亲统中原,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再说什么也都没用了,倒显得有些迫不及待起来,说道:
“老臣以为越早越好。国不可一日无君。傅桂儿和张彦泽本月十七日入城,石重贵已经投降待罪,脱了黄袍,换上素服,晋国从那天就亡国了。如今整整十天了,开封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世界,不知多少人在浑水摸鱼,多少人求告无门呢。陛下一天不入主,就一天群龙无首、国无君主。”
“你说得不错,国不可一日无君,朕开始也有点着急,不过现在想开了,都城没有抵抗和叛乱,也没有乱兵烧杀,敞开大门,恭恭敬敬地等着朕,朕还急什么。这一点张彦泽还是有功的。其它都是小事,该发生的已经发生,没发生的也不会有什么了。朕就在城门之外,谁还敢胡来?不如好好想想,一切想妥再迈这最后一步。”
这些日子在向南行军的路上,天天有报告将开封的情况传来,既有前锋张彦泽的,也有监军傅桂儿和大将解里的,还有其它很多途径的公私信函。比如高勋就收到了家里的噩耗,他向兀欲哭诉,兀欲也上秉了皇帝。
透过这些报告,开封的情形在皇帝眼前就像亲临似的一清二楚:
十二月十六日张彦泽杀到白马渡,一路上晋军守将望风而降。他和傅桂儿、解里只管向前冲,后面的接收有驻扎邢州的麻答料理。张彦泽的心有多急,从他到了白马渡当天就夜渡黄河可见一斑。第二天,仍是马不停蹄,一天疾驰两百里,当晚就进了开封北城的封丘门。据报他是“斩关而入”。城门守将听说有军队开到,跑过来还没看清来的是晋军还是北军,更没机会说降还是不降就被他一刀砍了,守城士兵吓得四散逃跑,他一马当先冲进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