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正中下怀
夜里下起了大雪,仿佛白絮从天而降,给冰冻的大地盖上厚厚的毡毯。天地之间茫茫一片,虽然乌云遮住了繁星和明月,却好像比白天还亮堂。
快到五鼓时分,兀欲才和他的卫兵们踏着厚厚的雪毯回到营盘。这一次出征,兀欲除了仍是帅兵打仗的武将还兼了枢密院的重任,卫队增加到两百人,营帐地盘扩大,数十顶大大小小的帐篷里住满了亲兵杂役和家丁仆从。主帐也更加高大,帐中火炉里换成少烟的高档兽炭,庐顶烟囱里冒出的烟都变得清飏了许多。
帐中炉火烧得正旺,一进门就感到春风扑面。韩匡嗣笑盈盈地迎门而立,一个十四、五岁相貌清秀的小厮手脚麻利地替兀欲脱下皮氅,等他坐到一张贵妃榻上,又跪到地上替他扒掉毡靴。另一个同样标致的小厮从冒着热气的洗脸盆里拧了一条汗巾递过来,他擦了一把脸。两人又忙着把旁边的一只木盆端过来放在脚边,一人将炉子上烧得吱吱作响的大铁壶拎下来往里兑热水,一人将不冷不热的香茶送到面前。兀欲啜了口茶,将茶盏放到榻边的茶几上,向后一仰,身子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榻上,脚伸出去,任由一双灵巧的手脱去包脚布,撩起温热的水一边洗一边轻轻揉捏。
这样的享受是他以前出兵放马从来没有过的。那时不要说打仗的日子,就是战斗间歇他也是常常几天不洗脚不洗脸,回到帐中倒头就睡。杂役只会烧热水沏茶、端饭送菜、打扫卫生,只有在他提出要求的时候才想得起倒一盆洗脸水或洗脚水。并非杂役有意怠慢,而是所有将帅几乎都是如此。
这一次有了韩匡嗣就完全不一样了。匡嗣的身份是军中幕僚之首,然他不但管文书地图、参赞谋划等一应公事,还包揽了主公个人的所有私务。兀欲这次出征就如同在家里一样,有人服侍穿戴洗漱,烧火端饭,就连铺床叠被、坐卧起居都照顾得舒舒服服。军中不能带女眷,匡嗣就从府里选了几名伶俐的小厮替代,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大公子,喝了不少酒吧,要不要来碗解酒汤?有刚刚熬好的蛋花豆腐酸辣羹,是我让他们在小厨房做的。”
“匡嗣,难为你总是这么周到。我没有喝多,醒酒汤不用了。这茶太淡,换盏酽的,今晚没有的睡了,有好多事要说。”
“什么事?已经这么晚,该休息了,明天再说吧。事情越多越应该好好睡觉养足精神。”
“你可真够婆婆妈妈的,像我娘似的。几天之间就要风云变幻改朝换代,现在一天当十天都不够用,还睡什么觉。”
匡嗣使了个眼色,侍茶的小厮闪身出去,一会儿端了两盏新茶和一只茶壶,还有一式两份的四色精巧点心进来,放在卧榻和座椅旁边的茶几上。这时脚也洗好了,两人一起识趣地退了出去。
“是啊,这几天的事来得太快,都快反应不过来了。十几万人刚被包围,一仗不打就投降了,从第一次来谈到今天的受降仪式三天都不到。下一步皇上准备怎么办呢?”
匡嗣坐到榻边一张扶手椅里,认真问道。他如今对朝廷的事了如指掌,兀欲几乎无事不和他商议。兀欲已是皇帝心腹,其他谋臣像韩延徽留在了上京,像忽没里年纪已老,圣驾身边文臣武将虽多,不是胸中少点韬略就是资历眼界不够,还有的根本就是信不过,兀欲成了主要的智囊谋士。而匡嗣为主人所倚重,间接参与军国大事的决策,令他感到既荣幸又荣耀。
“今天一天演了好几场大戏。皇上赐赵延寿赭黄袍让他去晋军营里受降,他美得像登了基似的;杜威封了太傅,不过杜威从今天起不叫杜威叫杜重威了,本来是为了避石重贵的讳,现在还避个屁,恨不能让石重贵避他的讳呢,李守贞封了司徒,所有将帅保留原职,武器、战马全部收缴,军队一分为二,一半拨给了赵延寿。”
“保留原职?削一半军队,起码杜重威的原职不保了。皇上这着高,姓杜的再蹦跶就蹦不了那么高了,这他也能忍?”
“不忍怎么办,忍不了就不会投降了。那边受降、交接,这边皇上在看。别人以为皇上不知多开心呢,可我清楚,他的心里可是揣着一大块热炭呢。那么冷的天,也不肯进背后的暖帐,别人怎么劝都不听。见接收顺利,脸色才缓了下来。皇上指着那二人问我和忽没里,这两个都想当石敬瑭第二,你们说该用谁呢?你猜老头儿怎么说?”
“老枢密不会替姓赵的说话吧?”
“呵呵,真让你说着了。他说,这次南伐魏王这么卖力,皇上又答应过他,不好不用他吧。他不知道皇上也答应了姓杜的呢。”
“老头儿还真是个厚道人。大公子呢,你怎么说?”
“我说,他们都当不成,石敬瑭向契丹求援时就签了盟约的,皇上只是帮他站脚助威,情况完全不一样。如今用赵延寿杜重威肯定不服,姓杜的虽然被削了一半兵权,夺了武器兵马,可在朝中军中还有不小的影响。杜重威也不能用,用他对不起赵延寿事小,皇上凭什么打了三年,三进三退替他做嫁衣裳。”
这话其实是前两天得知杜威投降后,他们两人议论时匡嗣说的。
“大公子说得好,皇上什么意思?”
“我看皇上正中下怀。笑着问我,那该怎么办?我说开封的兵力已经抽空,现在就是个虚架子,一捅就塌,熟透的果子咱们去摘,皇上自己做中原皇帝。皇上笑而不答。”
“这是大事,皇上就是坐也要想想怎么个坐法,是一身兼两国还是两国合并?不过那两个家伙纯粹是痴心妄想。”
“今天晚上的宴会,本来是庆功宴,可是没几个开怀吃喝的。晋军来了几个,亡国之奴,败军之将,有什么心情喝酒,都早早地装醉撤了,剩下的都是怀着鬼胎。杜重威不敢走也不想走,巴结皇帝的机会岂能错过。高勋没走,缠上我了,以为我是条大粗腿。还有张彦泽那个混蛋,拼命讨好每一个人。咱们的人除了几个没心没肺只知道喝酒的,好多也都心事重重。忽没里眉头拧成疙瘩,赵延寿更是心神不定,几杯就倒下了,却死活不肯走,生怕皇上一刻不见他就把他给忘了似的。”
匡嗣坐不住站了起来,在贵妃榻前来回踱步,说道:
“真是连场好戏。大公子,这还只是开头,更精彩的在后头呢。皇上不论是用姓赵的还是姓杜的,明天就可以撤军回国了,就像当年在晋阳把其余的事交给石敬瑭一样。可是如今要自己打天下了。开封虽说是个空架子,可改朝换代也不是那么简单。怎么收服其他州县?如何处置石重贵?首先,打开封谁去当先锋?总不能皇上亲自上阵吧。”
“谁当先锋不行?谁不想抢这个头功?我都想去。”
听了这话,匡嗣站住,对手持茶盏,半闭眼睛,架着二郎腿的主子摇头道:
“大公子,你可不能去,都知道那是一座空城,打下它算不了什么大功,即使功劳再大,也没有呆在皇上身边重要。”
“对对对,我明白,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是你提到派谁去当前锋的,既然如此,谁去不成?”
匡嗣亲眼见识过洛阳的锦绣繁缛,也亲身经历过乱兵对城市的破坏洗劫,洛阳是后唐的国都,就像现在开封是后晋的国都一样,当时的洛阳刚刚经历了战火硝烟,尚有那样的景象,开封十年没有被战火波及,可想而知现在的繁荣富丽了。叹了口气道:
“打开封的先锋一定要选个清廉仁厚的,那是一块真正的大肥肉。别看是个空架子,军事空虚金银可不空虚。国库没有银子赏军队,皇帝私库从来都不会少了稀世珍宝。谁做这个先锋,谁就是临时的皇帝,整个朝廷和都城都在他的手里,报恩抱怨恣意妄为,甚至可以骑在石重贵和他的宫眷头上拉屎,现在那就是一群待宰的肥羊。”
兀欲听得心驰神往,差点改了主意,不想守在皇帝身边了。好不容易才定了定神,笑道:
“怪不得,高勋一个劲说他要做先锋,或者我做先锋,他当向导。看来这小子也想过过做皇帝的瘾呢。”
此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彻夜未眠。这一夜的谋划决定了后来很多事情的走向。接下来的形势发展就像一个巨大的雪球滚落下山那么迅速而令人迷眩。
一天后,皇帝在众将和军队的簇拥下亲自驾临恒州城下,让同来的杜重威向守将王周喊话,命他开门投降。王周是个识时务的,上司都降了,何必想不开拉上全城的军民拼死抵抗呢,于是乖乖听命。晋军最重要的前线堡垒没有费吹灰之力拿下。德光派汉臣马崇祚暂时接管,将缴获的数十万兵甲放到这个本就囤积了大量兵器粮草的基地之中。定州守将闻风而降,德光预先就将这个地盘赏给了前一年归降的孙方谏,后来不放心他,将他调到代北云州,任命契丹武将耶律忠代替。易州刺史郭璘是个气节之士,无奈他的手下不肯随他一起为石重贵效死,把他绑起来献给了前来攻城的耿崇美,耿崇美没有客气,进了城就把他杀了。
与此同时,安团率领一万精兵溯滹沱河而上,越过太行山关口,驱兵河东。盘踞晋阳观望形势的刘知远是晋国的最后一支劲旅,安团的任务不是进攻他的老巢,而是给他施加压力,在需要时出兵阻击,断绝开封的右援。其实如果耶律德光有千里眼可以看到晋阳城的话,就会发现,刘知远根本没有打算勤什么王,尽管他已经收到开封的命令。他正站在太行山上向东瞭望,在他的心里,那边打得越热闹越好,等到两败俱伤,就是自己下山的日子。安团攻打晋阳北边的代州,代州刺史王晖早就得到杜重威投降的消息,也是没有做任何抵抗就献城投降了。
与此同时,悍将张彦泽率领了两千骑兵风驰电掣般向开封城杀去。本来派去攻打开封的不是张彦泽,而是另一员降将皇甫遇。这是兀欲按照韩匡嗣的建议在晋军降将中选了一番向皇帝推荐的。此人虽然政声并不太好,但矬子里面拔将军,他就算又能打又比较正派的了。没想到这还真是个有节操的人。他被迫出发,走在路上越想越不忍亲手把国君逼上末路,想抗命又没有出路,竟然绝食自尽了。张彦泽本来就在争这个前锋,得知消息,买通杜威,急不可待地赶去接棒。一到军中立即日夜兼程,十二月十六日,在中渡寨献降的第六天,就杀到了离开封不到二百里的黄河口岸白马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