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苍天开眼
乔荣大喝:
“什么人?”
他觉得冷风刺骨,赶紧扯过一件床边的睡袍披在袒露的身上,侧头看见翠喜从头到脚都藏在红丝被里不住地战战发抖。他竭力镇静自己,见来人身上都穿着巡检司的军服,心里不觉稍稍平定,大声说道:
“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老子是契丹钦差,滚出去!”
那些兵被他的气势震慑,却没有动。
“你们的头儿是谁?让他进来!”
“哈哈,你是契丹钦差?我还是晋国枢密呢。你不是回图使吗?狗屁钦差!”
一个身穿小校军服的高个瘦子迈进门槛尖声尖气地说道。只要是官军不是土匪,乔荣就不怎么怕,虽然晋国武将比文官难对付,但在契丹人面前都不敢太过造次。这个小校朝士兵们使了个眼色,这些人收敛了如狼似虎的气焰,但仍站在原地不动。
“我是契丹人,和你们巡检使张将军是朋友。让你的人放规矩点,不要后悔。都出去,等我穿上衣服再和你说话。”
“张巡检?我就是奉了他老人家的命令。契丹人?契丹人的走狗吧,抓的就是你们这种人。快,穿上衣服和我们走!”
乔荣心里一震,他说的不错,自己是汉人,不过因为在契丹居住、做官,也是契丹人。这家伙完全知道怎么还敢抓人,这是什么情况?是不是南北已经撕破脸打起来了?难道自己误了谈判的大事?怎么会变化这么快?然无论什么情况和这个小人物谈都没用,他只是执行命令,一切只有到了官府再说。
“要带我去哪?”
“去哪?当然没有这么舒服的地方了,大牢怎么样?走吧!”
双手不敌众拳,乔荣最是识时务的,心想到了使司衙门,见到姓张的巡检使当面问问他,弄清了情况,再想办法应对。他不再发脾气,在众目睽睽之下穿上衣服,随着他们走出房间,穿过院子朝大门走去。老鸨和下人们被士兵堵在廊檐下,低着头,斜着眼,偷偷朝这边张望,他想起一件事,站住脚步,对小校说:
“我有重要的文书存在这里,必须带上。”
小校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乔荣对老鸨道:
“妈妈,你去把我的牛皮袋拿来。”
过了一会儿,老鸨颤颤巍巍地颠着小脚捧着个比信笺大些的牛皮袋子过来。这是他特地让老鸨妥善保存的公文。如果两国已经开战,钦差身份救不了他,不过谁知道呢,无论如何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能随便丢了。小校一把将牛皮袋夺过去,夹在自己腋下。乔荣没有办法,只能尽量在人前保持着从容镇定,继续迈着大步走出院子。他被推推搡搡塞进一辆青布牛车,只听见小校吩咐道:
“把这个窑子给老子封了,好好搜搜,张四,这里交给你,回头把清单给我。”
“头儿,人呢?”
“臭婊子,赶出去!”
乔荣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翠喜是个可人疼的好姑娘,他曾经想过把她赎出来在当地立个外室,到开封有个落脚的好去处,也给姑娘的后半生一个依靠。已经给她许过愿,只是因为要打仗了,公事私事百务缠身一时没有顾上。没想到受自己牵连竟会落到一无所有、无家可归,今后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她呢。然而这些都顾不上了,殃及池鱼都走到这一步,可见自己摊上的事儿不小。
牛车吱吱呀呀走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好像进了一个院子,车停下来,有人粗声吆喝:
“下来!”
明晃晃的太阳刺疼了眼睛,还没等乔荣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就被人在背后推搡着进了一间比车厢更黑的房子。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迎面扑来,有人把他身上搜了一遍,将腰带上挂着的荷包、香囊、玉坠等都拿走了,然后猛地一推。他跌到一堆草上,背后咣当一声,门被关上,响起哗啦啦的上锁声。过了好一阵他才透过门缝的光线,看清身处的环境。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大约五六步见方,脏泥地上堆了些干草,散发着霉味,更大的恶臭来自屋角的一个空木桶。屋子里没有火盆,冷得像个冰窖。
见巡检使的愿望落了空,不但没有人向他解释,就连审讯都没有。身陷囹圄,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他跳起来砸着门大声叫喊,宣称自己是契丹钦差,可以让任何人吃不了兜着走;大骂张巡检、开封府、晋国朝廷。然只是白费力气,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叫骂累了,失去了希望,他坐回干草堆中,尽量让身体缩进臭烘烘的草里以免被冻僵。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浑身僵硬疼痛,手脚没有了知觉,饥饿和口渴也像浪涛一样袭来。他觉得自己快死了,想到,一个人无论有什么样的地位财富,无论多么自以为了不起,在命运面前都不过是只蝼蚁。就在他觉得意志慢慢离开躯体的时候,门被哗啦啦打开,一个杂役摸样的人走了进来,将一个木头托盘放在地上,正转身要走,乔荣声音嘶哑地喊道:
“大哥,大哥,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个年轻的小卒。乔荣发现自己的左手食指上还带着一枚金镶玉的戒指,刚才搜身的时候,那人马虎漏掉了,他摘下来举起道:
“小兄弟,外面出什么事了?打仗了吗?”
小卒回头看看门外,又看了看戒指,犹豫了一下。
“我是商人,不是坏人,打仗了吗?为什么抓人?”
小卒上前一步,拿过戒指,看了看,瘦瘦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揣进怀里,目光闪烁道:
“没有打仗。这里是巡检司牢房,抓了好些人,都是有钱人,都单独关着。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帮不了你。”
小卒匆匆走了。乔荣看清地上的托盘里放着一个拳头大的粗面馍馍,一只粗瓷碗,里面盛着稀糊糊的小米粥,还有一个装水的破茶壶。他顾不上米粥和馍的怪味,狼吞虎咽地吃了进去,仿佛是从来没有吃过的佳肴美味,又把壶里的凉水倒出来喝了一大碗。肚子还是空的,不过比刚才好多了。他重又缩进干草里靠在墙上,用刚刚补充了些血液的脑袋思考起来。没有打仗,这是好消息,不会用自己的头祭旗了。为什么抓了好些有钱人?难道是官府穷疯了逼捐不成?抓自己这个回易使做什么?为什么又都单独关着?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第二天上午,直到乔荣快要冻僵饿死的时候才又有人进来送饭了。乔荣准备好了还要问的问题,却发现来的不是昨天的小卒,而是一个老头。是轮班了还是小卒发现戒指价值不菲扔下差事跑了?是上司发现了那枚戒指把小卒撤了还是把他杀了?他顾不得多想,抓紧时间问道:
“大哥,张巡检在哪?为什么没有人审问?”
老头啊啊地摇头,原来是个哑巴。
乔荣打碎了粗瓷碗,捡了一块尖锐的破瓷片,想用它来割断脖子或手腕上的血管,这样就可以结束难以忍受的饥寒和种种痛苦,可是他试了很多次却无论如何下不去手,最后只用它在坑凹不平的肮脏泥墙上划了一道。他把瓷片藏了起来,每天不管多么痛苦绝望,都划上一道。
划了三十多道的时候,天气慢慢转暖,干草中的虱子比他的手脚更早从冰冻中苏醒,爬的满身满头都是,为了不被这些小东西把血吸干就要不停地把它们捏死,手上总是沾满黏糊糊的血迹。开始他还有时站起来在屋子里走动,以免骨头肌肉萎缩再也站不起来。后来就放弃了,整天躺在草堆里一动不动,实在难受才起来坐一会儿。绝望征服了他,他觉得死神随时都会降临,不死也会很快疯掉。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死而复苏,多少回感到又陷入更深一层的地狱。
这天早上,乔荣像近来一样又是几乎彻夜未眠,浑身上下无处不难受,生不如死的感觉再一次袭来。他无助地蜷缩在草堆里等着死神快点降临。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已经没有兴趣看一眼送饭的哑巴,连眼睛都没有睁。然这一次脚步声有些异样,是两个人。不是在门口就把托盘放下,而是走到了他的跟前。一个人把手伸到他的腋下,一个人拽他的胳膊:
“喂,起来,给你换个地方。”
乔荣睁开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左一右两个人在拽他,一个是哑巴老头,另一个没见过。他已经不会说话,也没有力气反抗,被两个人架着,半拖半拽地出了牢房。外面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潮湿的空气好像是甜的。走了一段,穿过一个院门,来到一个干净的天井里。这里坐北朝南有一排三楹的正房,檐下有廊,东西有厢,虽说不上豪华,却也清爽幽静。进了正房的堂屋,有两个小丫鬟过来,捏着鼻子把他脱了个精光,将又臭又破的脏衣服扔到院子里,把他扶进一只大木桶,倒进大半桶热水,稀里哗啦洗了起来。把身上和头发都洗了,用洁净的汗巾擦干,给他披上件松软暖和的袍子。整个过程中乔荣就像梦游一样任由她们摆弄。等到进了东边的耳房,看到一张方木桌,上面摆着茶壶、茶杯、碗筷和热粥、包子,他才如梦初醒。
两个丫头在外面收拾木桶和衣服。他在桌边坐下,大口吃喝起来。吃得噎住喉咙,喝了几口粥,直到肚子快被撑爆才停下来。房间里还有一张木板床,铺了褥子,摆放着枕头被子,乔荣一头栽倒在床上。可是他睡不着,瞪大眼睛望着没有顶棚的屋梁,琢磨起重新翻上脑际的万般心事来。
看来暂时死不了了,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像一颗肉丸似地在油锅里翻上滚下呢。这些日子比起身体上的苦楚,精神上的折磨更难忍受,现在身体从地狱回到人间,然精神上的饥渴一点也没有缓解。刚才两个丫头洗澡时,他都忘了自己还会说话,没有问她们一句,现在仿佛活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人说说话,哪怕听听人的声音。一个人进来收拾碗筷,他扭过头去,刚想问话就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人竟是第一天给他送饭的那个小卒。
小卒见他看自己,噗通跪在地上,说道:
“老爷,谢天谢地,您老总算熬出头了。”
乔荣也像见了天神菩萨似地滚下床来,坐在地上一把抓住小兵的袖子:
“你去哪了?这里发生了什么?快点告诉我。”
小兵扶他起来:
“老爷,快请坐,听我慢慢说。我来就是想和老爷说说的。别担心,丫头们干活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等他坐好,小兵给他倒了杯茶,站到对面说道:
“多谢老爷的宝贝,救了小豹子一家。那天真是苍天开眼,老赵头家里有事,让我顶替送饭,没想到得了老爷的宝贝。我不知道那么值钱,给我娘治好了病,把妹妹赎回来,家里买了粮,吃上了饱饭。我就发誓一定要报答老爷。这些日子我到处打听消息,就是想告诉老爷。一直没找到机会。直到听说您老被搬到这儿,我想法子让头儿调过来这边当差,就是为了见到老爷,......”
乔荣想知道的太多了,等不及他说完就急不可待地问道:
“好兄弟,你先说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这儿还是巡检司大牢,不过原先那个是重囚牢,十有八九活不了。这里关的都是有钱有身份的。老爷好人好命,到了这儿多使些银子,一定能活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