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顾一切的自杀式攻击并没有给清军造成多少伤亡,你再不要命,两条腿也追不上四条腿。而且这种攻击也是可一不可再的,人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中有可能情急拼命,也有可能吓得丧失斗志,很多时候,这两者之间可以迅速转换。不过由于清军稍微退却了一下,马宝得以重新整队。此时庄鼐本人也过了河,发现马宝那边战局不利之后,他稍微考虑了一下,现在北侧战场上人挤人人挨人,他就是赶过去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庄鼐立刻整队,向东南方向发起攻击。
夏承德早有准备,一见明军冲来,立刻铳炮齐鸣。然而明军还有一百五十步远的的时候,山东兵就一起开火了,惹得辽兵也都开了火,这么远的距离,再加上山东兵的动作全都是乱七八糟,既不瞄准,也不控制后坐力,鸟铳基本上都起到了和它们的名字相同的作用——朝天打鸟。夏承德当然早就知道自己部下们的训练水平有严重的问题,可是过去他军饷不够,想加强训练也无从谈起。由于满洲兵已经去攻击马宝了,山东兵没了监视,一见对面是自己的父老乡亲冲上来,立刻转头逃跑。过去夏承德也没少和宫文彩、庄鼐他们打仗,但那时清军撤退,都是在夏承德的统一指挥下有秩序地撤退。现在夏承德不肯下令撤兵,可士兵们才不管你下不下令,老子想撤谁也拦不住,结果就变成了无秩序的溃逃。
庄鼐也不理会逃走的山东兵,竭尽全力攻击夏承德的本队。此战关键,夏承德过去可以见事不好便撤,这次却绝不能撤,绝不能让明军从自己这里突破包围圈。山东兵的溃逃也影响了辽兵的士气,在明军的猛攻之下,夏承德的本阵岌岌可危。
岌岌可危归岌岌可危,庄鼐想拿下夏承德也没那么容易,明军在人数和士气上更胜一筹,清军强在训练、经验和装备。夏承德再怎么说也是久经考验的老将,就算无力反击,起码坚守是没问题的。但防线毕竟是出现了缺口,后续的明军从山东兵让开的缺口里不断突围而出。
马宝掩护着渡口的左翼,不断让伤兵和极度疲劳的兵马撤走,让后面新过河的兵马补上。但是马宝发现,新过河的兵马里也开始有伤兵,张存仁已经追上来了?
果然,张家玉带来了消息,张存仁的前锋已经与马应试指挥的后队开始交战。马宝已经精疲力尽了,可既然宫文彩和马应试还没过来,那么他还得再坚持下去。清军的攻势丝毫不衰,马宝部的战力却开始不支了,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却没有足够的人填补空缺。赖恼杀死了数百明军,自己的队伍也倒下了上百人。清军过去经常能以极大的伤亡比击败明军,并不是因为八旗兵都是刀枪不入的高达,而是因为明军主要的死伤都发生在溃逃过程中。现在明军没有无秩序地逃跑,清军想屠杀他们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赖恼也不想这么死拼,他决定把马宝交给佟养量对付,自己转而进攻已经撤走的明军。
跨过一道河沟,赖恼迂回到了正在撤退的明军的左侧,却没注意到,有一些眼睛正在路旁的林木中窥视着他。
“四大爷,那好像是鞑子的大官。”“别出声!好几百鞑子呢!”“你也小点声啊……”
这支埋伏在山道上的队伍,全都是附近的农民、樵夫、猎户。庄家是沂州大族,在本地根基深厚,号召老百姓保卫家乡是不成问题的。这次突围,明军的一大底气就是庄家在前面的路上都安排好了接应,到处都有本地的乡勇带路、侦察情报、准备食水、搬运物资,甚至承担一部分战斗任务。这一队乡勇就是庄家派来警戒侧翼的,共有两百多人。
“先别打,派人去给张大人报信。”带队的乡勇头目话音刚落,不知谁手里的火铳就响了。紧接着,山道上就噼里啪啦地响起了各种杂式火器的声音,甚至还有一门纯手工打造的土炮。装备业余,操作人员更业余,给清军造成的杀伤并不大。弓箭的效果也差不多,没有经过长期训练的人射出的箭既没有准头也没有力道,只有几个有经验的猎户才能保证自己的箭矢和子弹命中。清军对这种程度的伏击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们在崇祯年间曾经两次劫掠山东,不止一次遭到过这样的伏击,山东百姓从不缺乏勇气,但是仅凭勇气并不足以对抗清军。
不到半个时辰,战斗就结束了,两百乡勇阵亡了一半,其余的全都逃散,清军只死伤了二十几人。但是赖恼对这场战斗着实感到恼火,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惊动明军了,这就是在敌境作战的坏处,什么事都没有隐蔽性可言。而且赖恼自己也受了一点轻伤,被一支箭射中,但是他的盔甲足够坚固,箭头只入肉一点。
赖恼对这点小伤完全不在意,简单包扎了一下便催促部下继续进兵,一定要赶在明军列阵之前和他们交战。然而没走出多远,他突然感到心跳加速,头晕眼花,伤口也有些疼痛。由于长时间连续作战,赖恼本已十分疲惫,对这点不适也并未放在心上,可随即便觉得天旋地转,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部下急忙解开他的衣甲,发现伤口血流不止,立刻有人反应过来:“箭头上有蛇毒!”
清军在这边手忙脚乱地抢救赖恼。张家玉指挥的明军得以从容布置防御,等待后续部队到来。马宝、庄鼐陆续赶到,重伤昏迷的马应试也被亲兵绑在身上带过来了。张家玉焦急地问道:“权将军在哪?权将军呢?”马应试的亲兵说:“马将军受伤之后,权将军让我们保护将军撤退,他还在后面断后。”马宝站在马鞍上:“浮桥!浮桥起火了!”
由渔船、客船、商船连缀而成的船桥熊熊燃烧起来,宫文彩难道还在对岸?
宫文彩做出这个决定没花多长时间,清军为了防止明军渡河,把大部分的船只都集中到了上游的沂水和下游的沂州,只要他烧掉船桥,清军要另找地方渡河,起码要花一两天的时间。当西岸的兵力减少到不足千人的时候,他们已经无力守住桥头了,鲁国男和宜永贵从南北两侧夹击,宫文彩却在西面被张存仁死死牵制住。宫文彩如果立刻带着亲兵渡河,其实是逃得过来的,但是他一直舍不得抛下自己从满家洞带出来的老部队,直到鲁国男的人马攻下了桥头,宫文彩还依然待在前线。桥头的最后一批明军只能在放火烧桥之后跳水逃生。
宫文彩终究还是让大部分部下都撤到了对岸,他身边还剩下一百来人。宫文彩逐一看着这些兄弟,其中有些人是满家洞的矿工,和他有近十年的交情,有一些是在沂蒙山刚刚入伍的新兵,甚至有大扫荡开始之后才加入的。宫文彩拍了拍一个年轻小兵的肩膀:“小鬼,我们要一起死了。”那小兵擦了擦眼泪:“爹娘兄弟都死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在这儿值了。”一名亲兵说:“大帅,都这会儿了,我也不和你客气了,你就死在这儿,挺不负责的,刘大将军让你做这个权将军,是让你指挥全省的义军,不是让你冲锋陷阵。”宫文彩点了点头:“是啊,我把仗打成这样,确实不大对得起刘大将军。我这么个武夫脑子不灵光,只懂得带兵冲杀,碰到这种情况就只知道死拼硬打。张大人、马将军他们都比我强,朝廷说不定还会派来个更厉害的大将,有他们带着,俺们山东父老早晚有一天能把鞑子赶出去。”
炮声响起,清军的攻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