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亮巡视着战场,这场战斗的惨烈实在超出他的想象,本以为以五千兵马围歼千余清军应该是轻而易举,可没想到,自己的部下竟然战死了六百余人,伤者也有数百,其中有很多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这让他心中一阵阵绞痛。自己还是太轻敌了,清军能四次入关劫掠,在明朝的畿辅重地如入无人之境,能打败农民军的老对手卢象升、洪承畴,能打败李自成,绝非因为什么偶然因素,而是因为他们确实有明军和顺军都无法匹敌的战斗力。叶臣的尸体周围是整个战场最惨烈的地方,顺军士兵们蜂拥而上,想取得击杀敌军主将的荣誉,叶臣的护军和护卫们也拼死保护自己的将军,在这样一个小土包上,尸体累累堆积,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这里的清兵都是叶臣手下最精锐的勇士,既有清军严酷军纪的约束,也有超人的勇气,面对潮水般的大顺军,他们死战不退,箭矢射尽之后又短兵肉搏,给顺军造成了很大的杀伤,最后全部被长枪攒簇刺死。
刘芳亮顾不得让部队休整,张天琳在灵丘与广昌之间阻击清军的援军,平型关下还有数百清军,两个方面都很危险。他立刻分兵,自己率兵攻打灵丘县,与负责攻打那里的部将张汝行会合,再接应张天琳后撤,张洪率兵返回平型关,与柯天相一道歼灭关下的清军。张黑脸带着其余的人就地打扫战场,抢救伤员,处理俘虏。
罗有三此时已经不害怕了,他认出歼灭了这支清军的正是几个月前从他家门前经过的大顺军,他们不胡乱杀人,征发民夫还给工钱,想来也不会为难他一个被抓来的苦力。他好奇地向被俘虏的清军那里望去,和民夫这边死气沉沉的景象相比,那边就精彩得多了,有的人颓唐地坐在那里闭目待死,有的人十分强项,挣扎喝骂,也有的人哀求乞怜,更有人表示愿意将清军的虚实尽数交代,还有人说自己在清军中还有熟人,可以劝他们来投诚。
张黑脸首先把一些确实知道情报的军官带走单独羁押,至于其他俘虏,他一时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过去顺军俘虏了明军之后,一般都是处决一些特别残暴的**之后全部收编,后来甚至连白广恩这样血债累累的人都饶了,可这些留着金钱鼠尾的八旗兵能像明军一样成为大顺军的一部分吗?终于,张黑脸还是下了决断,他转向了这些民夫,指着一排排跪在地上的俘虏说:
“这些人中哪一个残害过尔等,指出来。大顺军兴义兵,便是要为百姓做主。”
死一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人喊道:“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在我们村杀了三个人!”
突然之间,民夫队伍中沸腾了起来。“我闺女被他害了!”“那个当官的把掉队的人都杀了!”“这三个吃了我家的牛!”“我哥哥一家都让那个兵杀了!”“他打人打得最多!”
数百人的喊叫惊得树林中的鸟飞了起来,跪在地上的清军中开始有人发抖,这样的声势比单纯的即将被处决的威慑更能带来恐惧。很难想象,清军占领灵丘才四天,就能犯下如此之多的罪行。虽然清军入关时,摄政王多尔衮下令“有抗拒者必加诛戮,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但谁是“抗拒者”就要看前线清军自己的定义了。清军入关这几个月来,确实没有像过去那样进行大规模的洗屠,可零星的杀戮从来也没有停止,而这个“零星”也经常意味着成百上千的生命。
张黑脸是从一个小兵一路打拼到现在的位置的,见多了各种惨剧,在大明当穷人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生命危险,所以面对多灭绝人性的事情都见怪不怪了。官军中有很多凶残的暴徒,抢劫百姓、杀良冒功都是很寻常的事,农民军中也不乏这样的人,大顺军在农民军中属于军纪最好的那一批,也难免良莠不齐,不乏残害百姓的**。清军现在的残暴程度也就和左良玉、刘泽清、刘良佐之类的明军败类半斤八两,所以张黑脸也并不觉得如何惊奇,他还不知道,要不了多久,清军的表现就会刷新他的世界观。
尽管很多被俘的清军拼命强调自己也是汉人,说自己是被清军强行掳去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杀害同胞的时候比满洲人和蒙古人更凶残。一批批的俘虏被拉了出来,拖到路旁斩首。一百多名俘虏中被处决的竟然接近三分之一,虽然有一些人仅仅被控告殴打民夫、宰杀牲畜一类的较轻罪行,但张黑脸还是决定把他们和那些杀人、强奸、纵火的恶徒一起处决,这些人既然已经展现出了暴戾的一面,留着他们就很可能成为祸患,在这种可能威胁自己战友性命的事情上容不得半点含糊。最近几个月,直隶、山东、山西到处都有投降的明朝官员、将领、士绅发动叛乱,大批杀害大顺朝的军队和官员,张黑脸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不过让张黑脸欣慰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环境的影响下丧失人性,以从众为借口放纵自己的兽性,有几个清兵不仅没有被指控任何罪行,还有人说他们很照顾民夫,不打人,给民夫吃饱饭,有一个清兵甚至冒着被长官惩处的危险偷偷放走了两个生病的民夫。张黑脸下令所有活着的俘虏都把辫子割掉,改为青布包头,只把那几个被民夫说了好话的编入军队当兵,其余的全都作为挑夫使用。俘虏也不都是汉人,还有一个朝鲜人、四个蒙古人、两个满洲人,都能说点简单的汉话,既然没人指控他们有什么罪行,张黑脸也就一视同仁,统统当苦力用了。
张黑脸对民夫们一挥手:“每人发一串钱,让他们回家吧。”民夫们大多都是灵丘县人,剩下的也来自邻近的几个县,大多领了钱之后千恩万谢地回家去了。但是也有人喊道:“军爷!我没家了!让我当兵吧!”
罗有三愣了一下,他也一样是个没家的人,父母早就死了,七个兄弟姐妹只有他一个活到成年,他这样的穷人当然也不可能娶妻生子,唯一能称得上是“家”的那间破草房已经让清兵烧了。这一串钱也不过就值一斗米而已,能让他活一个月,那一个月之后呢?他又该到哪里找一口饭吃?他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
张黑脸说:“当兵可不是好活计,要打仗,要死人。你看看这今天这场仗,死了多少兄弟。我们还要去打清兵,你敢吗?”那个要当兵的人说:“不打清兵也得死,我弟弟妹妹都让鞑子杀了,给我把刀,好歹死前也得拼掉一个辫子兵。”张黑脸点了点头:“是个汉子,跟我来吧。你叫什么?”“我叫李大!”此言一出,罗有三与其他几十个人都站了出来:“将军!我也要当兵!”“军爷!我敢打仗,我不怕死!”“我爹娘崇祯八年就让鞑子抓走了!”
张黑脸勒转马头,看着被抬到路边掩埋的顺军将士遗体:“兄弟们,看到了吧,只要天下的穷人没被杀完,我们闯军就是杀不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