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式耜这两天一直在琢磨,牛金星和袁宗第肯定不是一党的,因为以袁宗第的政治头脑,还够不上结党。他一天到晚除了给李自成报仇就不考虑什么别的,作为一员军旅骁将或者绿林大豪,袁宗第都是非常优秀的,但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袁宗第不及格。
但是,牛金星肯定也不会蠢到去和金堡、蒙正发之流一党,他也是凭着真本事做到李自成手下文臣中的第一人的,虽然人品不见得有多高明,但作死的事情是绝不会干的,绝不可能妄想拉拢了一帮喷子就把持朝政,那么牛金星到底要做什么呢?
今天,礼科给事中金堡在朝堂上公然提出,征虏大将军之设不合朝廷惯例,接连三任大将军都是流寇出身,更加不成体统。当今天子已然一十九岁,早该亲掌乾纲。别人倒还好,朱慈烺先被唬得惊魂不定,直接喝令卫士把金堡逐出大殿。朱慈烺的本事虽然不大,但是自幼生长宫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父亲死后又颠沛流离一番,起码的脑子还是有的。且不说武昌城内城外几万军队,都听袁宗第的号令,就说这皇宫之内,所有侍卫都是勇卫营的士兵。勇卫营的主将是谁呢?是刘体纯的弟弟刘体统,原本隶属于袁宗第统辖的闯军右营,两人是过命的交情。新的武昌朝廷继承了大顺朝不用太监的制度,所有太监的工作都交给了一帮膀大腰圆的健妇,而这些人的总管是谁呢?是原来高桂英身边的侍女。他朱慈烺能在皇位上坐着,靠的是当初他对刘宗敏有利用价值,否则刘宗敏就算不杀他,只要把他往外一扔,落到清军手里,他这个真太子肯定也得和那个假太子王之明一起菜市口见。更何况他还有两个弟弟,还有堂叔朱由榔,真要是“暴病身亡”了,谁都能接他的班。堵胤锡、姜曰广这些真拿他当皇帝的臣子都曾在私下里告诫他,要做汉昭帝,别当昌邑王,否则对大明没好处,对他本人更没好处。
但是金堡的言论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之上迅速爆发了激烈的争论,马士英、周延儒甚至魏忠贤的旧账都被翻出来了。一方是以堵胤锡、王化澄、项煜等为首的倾向于闯军、西军的官员,一方是以严起恒、吴贞毓、李如月、蒙正发、苏观生等人为首,主张还政朝廷。但更令人诧异的是,严起恒他们这边竟然还有一些武将帮腔。比如张礼、叶云林,都是闯军旧将。张礼是牢子出身,原本是闯军的中层将领,加入闯军之后负责统领水军。叶云林是河南郏县人,原本是个秀才,崇祯十五年的时候,孙传庭被李自成、罗汝才击败于郏县,官军绝粮,掠夺民间青柿为食,故而此战被称为“柿园之役”。官兵连涩柿子都抢,对老百姓的口粮当然更是一抢而空。叶云林见官兵如此无能又残暴,打流寇不行,打老百姓倒是专业得很,一怒之下便投奔了李自成,几年下来也是个中层将领了。张叶二人都是袁宗第的部下,袁宗第也在朝堂之上,但是始终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发一言。
就连刘体统都说,让李定国担任征虏大将军确有不妥之处,如此一来,蒙正发等人更加敢说了,内阁首辅吴甡则是一味地和稀泥。但是瞿式耜注意到,还有一批人始终一言不发。
这批人就是原本大顺朝的文官,宋献策、顾君恩、巩焴、张家玉、邓岩忠、王家柱等人,都是默默无语,看着这两派人撕逼。倒也不是所有原属大顺朝的文官都沉默,比如说工部侍郎徐尚德、户部侍郎赵颖等人,也都支持严起恒、蒙正发一派,而这些人全都是河南人,也就是牛金星的同乡。瞿式耜知道这里头肯定有问题,这种局面实在是太奇怪了。他也就干脆一言不发,张同敞、王夫之等与瞿式耜交好的官员见他不表态,也都感觉情况诡异,所以全都坐看撕逼,不出一言。
回到家中,瞿式耜也终于想明白了,这里头的猫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是简单透顶。吴贞毓、严起恒、蒙正发这帮人,都是被牛金星煽动起来的。牛金星告诉他们,他笼络了刘体统、张礼、叶云林等一大批对李定国占据了原本属于闯军的征虏大将军之外不满的武将,袁宗第当时迫于李过遗命不得不拥戴李定国,心中其实也是有不满的,对牛金星的行为不能明着支持,也不能干涉。牛金星笼络了刘体统等人,就实际掌握了武昌的控制权,他希望在朝堂之上大造舆论,以求还政于君。只要袁宗第闭口不言,别人也就不足为虑,赶在李定国返回之前在朝廷形成定议,李定国带着几百亲兵回到武昌,也只是个空头将军而已。
瞿式耜对于这个结论感到十分无语,甚至多次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但是根据他掌握的情报多次推理之后,他终于确定,就是这么一码事。所以在朝廷之上,袁宗第沉默不语,牛金星的党羽群起攻击李定国,蒙正发、吴贞毓一干人对牛金星的话深信不疑,便跳出来带头攻讦。
然而牛金星的这番说辞,简直就是从人体中后偏下部排出来的,一切都基于袁宗第是否真的像他说的一样已经无法控制军队,刘体统、张礼、叶云林等闯军将领对李定国的上台极度不满,严重到要借朝廷的大义名分去对付他。瞿式耜因为一直负责粮饷供给,所以和闯军将领打过不少交道,知道这些人最恨的当然就是杀害了李自成的清军,但除了清军他们最恨谁呢?最恨的就是大明朝廷,他们过去有的是普通百姓,灾荒之年饭都吃不上了,官府还要他们交粮交银,交不出来就严刑拷打;有的过去是明军的士兵或中下级军官,本来想的也是精忠报国,怎奈朝廷的军饷本来发的就少,还被层层克扣,令基层官兵食不果腹,甚至于卖妻鬻子;有的曾经是秀才、小商人、小地主这种有一点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的人,但是有的在官府或豪绅的盘剥之下破产,有的被乱兵劫掠,家破人亡;而他们造反之后,又有无数同袍兄弟死于官军之手。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在崇祯十一年的时候基本上都投降官军了,能跟着李自成一起度过商洛山的低潮期的人,往往都和官府有深仇大恨。而西军呢?他们曾经是和李自成并肩作战的战友,到崇祯十七年的时候,因为眼看大明朝要完,闯军和西军开始考虑将来谁坐天下的问题,因此生了隔阂,但是毕竟没有兵戎相见。如果说袁宗第或者刘芳亮带着闯军将领和李定国争夺最高权力,这倒也是人的正常欲望。但是要说闯军将领们联合他们素来鄙视的金堡、蒙正发之流,宁可把权力交给他们一直厌憎的大明朝廷也不交给李定国,瞿式耜认为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可是偏偏就有人相信,流寇一定是见利忘义的,流寇们是一定会互相残杀的,大明朝廷的权威一定是受人尊重的。因为他们只愿意相信这些,所以当眼前出现一些符合他们这些想象的迹象时,他们就不愿意去相信任何与自己的想象不符的东西了。在朝廷之上,吴贞毓、严起恒他们光顾着慷慨激昂,只知分辨谁是同党谁是对手,但是冷眼旁观的瞿式耜却能发现更多的东西,闯军将领和牛金星的党羽,无非是说李定国“资历尚浅”“长于军略而不晓政事”,主张征虏大将军的人选要“慎重”“详议”,而蒙正发之流却是张口流寇闭口流贼,甚至直接赤裸裸地进行人身攻击。这摆明了就是牛金星一伙故意说些不痛不痒的反对意见,引逗那些反对闯军、西军的文官大发厥词。可是这帮人却浑然不觉,在刘宗敏、李过执政期间,他们畏于闯军兵威,始终不敢有什么动作,现在可算捞到机会,把这两年攒的牢骚全都发出来了。
这么明显的设饵钓鱼,其实只要冷静思考一下,并不难识破,可偏偏这帮人争先恐后地咬钩。瞿式耜叹了口气,算了,中兴大明本来也指望不上这帮智力有问题的家伙,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他们自己找死,就由得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