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五和尚轻声说:“贫僧是方外之人,本不该理会俗世之事,然清军三度入寇山东,杀我父老,屠我同胞,更欲令亿兆华夏子民化于夷狄,绝我文明。纵是方外之人,亦有良心,有肝胆,当此危局,岂可坐视不理。贫僧本以为赵应元是一条好汉,谁想今日有此一着,原来也是色厉内荏之辈。”张家玉说:“夷酋狡诈,并非真心招降,欲在今晚以鸿门宴击杀众位义军首领。”翟五和尚说:“自来鸿门宴都是设宴者布置,岂有赴宴者设局杀人的道理?”张家玉说:“白日里赵应元带了五百甲士前去清营,因此他也允许和讬率五百人入城。和讬拣选军中精锐,俱是真满洲悍夷,皆披重铠,执大刀,今晚随和讬、李率泰入城。非是学生小觑诸位,以诸位的军力,只怕难当虏兵一击。”翟五和尚说:“贫僧也和柯永盛交手过,我的兵马比之绿营兵确实颇有不如。听闻八旗兵比绿营还要强得多,我们这些乌合瓦聚的兵马不是敌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贫僧想问,既然虏兵如此强悍,我汉人万难抵挡,那施主又为何要抗清?”张家玉说:“大丈夫行事,不看能与不能,只看该与不该。何况大顺永昌天子麾下还有数十万大军,个个都如赵应元那五百亲兵一般。赵应元不过是大顺军中一员偏裨,强似他者在大顺军中车载斗量,不可胜计。有他们在,迟早有山河光复的那一天。”翟五和尚当然知道张家玉的话是有水分的,但依然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贫僧有个办法,能解今晚之危。”
瞻辰楼上张灯结彩,欢迎和讬和李率泰的到来,青州士民有很多冷眼看着这一切,昨天还嚷嚷着要当大明最高统治者的人,今天却在奴颜婢膝地欢迎两个清朝的副都统。宴席上觥筹交错,清方的官员将领除柯永盛在城外领军外悉数到场,和讬、李率泰、韩昭宣、张家玉、李士元与朱由棷、赵应元、杨玉林、赵慎宽、秦尚行、郭把牌等觥筹交错,翟五和尚则以不能见荤酒为由没有来。
赵应元放下手中酒杯:“和大人、李大人,不知投诚之后,能授我什么官职?李守备说有侯爵之封,我看不大靠得住吧。”和讬的汉语不好,见赵应元言语无礼,也懒得理他。李率泰说:“我大清向来一言九鼎,赵将军率军上万归顺大清,大清何吝侯爵之赏。”赵应元说:“我听说大清招降吴三桂的时候,许诺封以故土,晋为藩王,如今吴三桂倒是封王了,不知他的封地在哪啊。”
李率泰心中恚怒,脸上仍不动声色:“如今闯逆未除,自当先灭逆贼,再定封疆。”赵应元笑道:“我看倒未必,你家老大人投降得最早,又给老汗当孙女婿,也不见封什么王。”李率泰的父亲李永芳是明朝的抚顺游击,在努尔哈赤对明朝发动的第一战抚顺之战中叛国投敌,是第一个投降后金的明朝将领,努尔哈赤把儿子阿巴泰的女儿嫁给了他,李率泰成年之后,也娶了清朝宗室之女。李家父子为清朝招降纳叛,战场杀敌,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永芳也越来越不吃香了,到皇太极设立汉军旗的时候,他只管辖六个佐领而已,临死前才封个三等子爵。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沈志祥、吴三桂这些人全都后来居上,刚一投降就授予了比李率泰等老资格汉奸高得多的爵位,故而这些投降较早的汉将对这些新贵都是颇有妒意的。赵应元公然把这件事点出来,摆明了是在挑衅,李率泰也懒得和他做口舌之争,以目示意和讬,表示差不多该动手了。
和讬把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摔,可是谁也没听见摔杯的声音,因为城下传来了一声炮响。李士元和韩昭宣二人还是迅速反应,取出怀中短刀,刺向赵应元和杨玉林。当的一声,李士元这一刀正中赵应元心口,却发出了金属相撞的声音,赵应元把袍服一扯为二,露出了里面的铠甲,右手抽出解首刀,左手随手抄起桌上的一只海碗,连汤带菜扣在了李士元脸上,碎瓷片划得李士元满脸是血。而另一边,韩昭宣则发出了一声惨叫,他的右手被张家玉一剑砍了下来。
韩昭宣毕竟是个文人,虽然业余时间也练武,比手无缚鸡之力的杨玉林强,但他这个程度顶多算个健身爱好者,被专门拜师学艺练过剑术的张家玉偷袭,一招就被秒了。李士元却是孔武有力,武艺高强,赵应元虽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依然落在下风。和讬、李率泰等人全都拔出了暗藏的兵刃,赵慎宽、秦尚行、郭把牌等人也一齐动手,城楼上下,清军和义军混杀起来。
不得不承认,此时的清朝很有新朝开国的气象,和讬、李率泰这样身居高位的人也肯以身犯险。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从一万清军中遴选出的五百名甲士作战悍勇,武艺高强,赵应元部下只有少部分经验丰富的老兵才能对敌,不过义军人数更多,一时间双方难分胜负。清军趁机攻城,翟五和尚指挥部下紧闭城门,因为将领们都在城上,所以清军无法炮击,义军们依托城墙还抵挡得住。
和讬敢制订这个计划,就是在侦察了青州城中的情况之后,认定城中战兵不多,猝不及防之下被五百清军精锐突然袭击,必然陷落。没想到赵应元事先有准备,把部下的精干力量全都集中到了瞻辰楼。眼见久战不下,和讬心中愈发焦躁,李率泰用满语问他:“要不要先撤?”和讬怒道:“贼兵没有多少勇士,把城楼上的这些人都干掉,我们就赢了!”赵慎宽向和讬扑来,和讬挥刀劈中他项颈,赵慎宽一头栽下城去。和讬举刀大呼:“杀尽流寇!夺下青州!”
另一边,赵应元的刀已经被李士元打飞了,正拿一张椅子当兵刃左支右绌。城楼地形狭小,又集结了清军中最为强悍的勇士,赵应元等人渐渐抵敌不住。张家玉右臂受了伤,用左手使剑勉力抵挡。秦尚行捅倒了一名清兵,刀卡在骨头上一时拔不出来,和讬挥刀砍来,秦尚行只得拼命抓住刀刃,两人用力过猛,都倒在地上,扭打作一团。和讬身壮力大,把秦尚行压在了身下,向他脸上殴击几拳,郭把牌从背后勒住和讬的脖子。和讬的亲兵挥刀向郭把牌背上剁来,郭把牌却忽然拉着和讬站起,这几刀都斫在秦尚行身上,被和讬的亲兵们逼到死角的郭把牌眼看就要勒不住和讬了,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吼叫,用尽全身力气向后一仰,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与和讬一起坠下了城墙。
“快撤!”李率泰第一个反应过来了,他的亲兵随身带着长绳,保护着他缒城而下,抬了和讬的尸首便即撤退,至于城墙上的其他清兵如何,那是顾不上了。李率泰倒不担心自己会遭到多重的责罚,他毕竟和一般的汉官不同,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婿,最多不过罚银降爵而已。他也不担心青州的战局,城内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万余乌合之众,清军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有绝对优势,就算是正面强攻,也不过多花些时间而已。但李率泰担心的正是时间,这也是和讬如此冒险的原因,多铎和李自成的决战就要开始了,如果在青州耽误了时间,这一万八旗兵将赶不上潼关会战,大大减少多铎的战力。李率泰愤恨不已,天下大势,竟然被一个乡野毛贼的一摔改变了。